1
幹部幹事端著碗兒坐到夏穀身邊,臉上的表情極像個來接頭的地下黨。他的目光研究著碗中的四喜丸子,低聲對夏穀說:“哎,某同誌馬上要提拔了。”
夏穀惶惑地看他一眼,想追問,又怕顯出輕薄來,便默然不語。
“簡直!”幹部幹事氣道。
這叫什麼嘛,倒弄得自己像在獻媚。本來就不該將如此要緊的消息告訴他本人的,不知怎地就露出來了,可見自己還是太善良啦。即使如此善良,人家還不信你,人家還將好事視做謠言,跟你老謀深算地從容著,反顯出你太多情。幹部幹事搖頭歎息,“老李我見多了見多了。人哪,一說到當官問題上就免不了作態!大頭兵也罷,將軍也罷,一樣的無聊……”
夏穀漲紅個臉,柔柔地檢討說:“小李你還不了解我嗎?剛才我是給你嚇趴下了。你想嘛,青天白日的,忽然鬧鬼似的講提拔,我還以為你小子戲弄人呐。其實啊,咱倆誰跟誰呀,我還不了解你麼?你一向原則得要命。對此我嘴上有點損,心裏還是敬佩的……”夏穀嗖地收口,埋頭默默吃飯,待身後那閑人端著飯碗走開了,才含著半口飯道,“小李你不是耍我吧?這種事千萬不能開玩笑。哎,你是從哪兒聽說的?是哪兒要提拔我?”
幹部幹事不語,任憑夏穀追問,半晌,才淡淡笑著:“麻煩你沉住氣好不好?”
一旦叫他沉住氣,夏穀反而越發顯示出焦急,他以為急出個樣來才能討小李歡喜。“您老人家就別逼咱們了,快給個底,給個底呀。別開玩笑。”
“嘿,叫你說對了,我就是在開玩笑。憑什麼我就不能開個混賬玩笑,就因為我在要害部門工作就不許開個玩笑了麼?你們這種人,表麵上尊敬我,實際上拿我當克格勃。我算想透了,克格勃就克格勃吧,克格勃也是黨內一項分工。你能咬掉克格勃的鳥去?”
“哎呀呀,首長息怒。夜裏我把黨辦那台大彩電偷你家去。要不,你不是有點腎衰竭嗎?把我的腎移植一個去!還不夠麼……那好,眼球要不要?睾丸缺不缺?凡是我身上有一對的,你都可以割一個去。我豁出廢掉自己,讓你永遠健康還不行嗎。”
幹部幹事用筷子點著夏穀:“你小夏,別跟我油!其實你內心深處不是個油嘴滑舌的人。幾個老機關油甩甩地,我還可以理解。你要油甩甩地,我看著就十分可笑。就好像,”幹部幹事咽下一塊肉,“就好像人為了和猴子打成一片,就去模仿猴子!”
夏穀傷感地低下頭去。叫人這一罵,他覺得又痛苦又舒服,人家罵得透徹,很少被人這麼透徹罵了。所以,罵上一下反而有點甜滋滋的感受。“小李喲,真沒想到你有這麼深刻。實話說吧,自從你進了幹部部門以後,我就躲你遠遠的了。每次想和你聊聊,又想,何必朝油鍋上貼呐?也就算了。剛才你說人模仿猴子,真是入木三分。不,簡直他媽的入骨三分!我這一向,悶得厲害。瞧外頭,什麼草包窩囊廢都比我活得自在。孫自強——我手下一個班副,居然進了團的班子,中校;劉亦遜——當新兵時窮得偷我錢,一退伍成了大老板,昨天接到這小子信,又離婚了,光贍養費就摔給那女的80萬。我想這小子就是為了叫我大吃一驚才寫信告訴我的。他們憑什麼牛皮?還不就憑著調戲黨和國家的那一套下賤功夫唄,我想我窮也該窮得瀟灑點,上不去咱們就做出不想上的樣子。唉,不是瀟灑人硬充瀟灑勁頭,結果,油了!這大概是屬於窮追猛逮精神時髦,叫你明眼人見了好笑是不?瀟灑和‘油’,像得不行。我想我是他媽的欠罵。你要不是好朋友,還懶得罵我呐。”
幹部幹事默默點頭,思索夏穀話中苦楚,頗受感動的樣兒。有一陣子,兩人都不說話,旁邊人看了以為他們鬧別扭呢,其實正是兩人最親密的時候。隻不過,由於好久沒那麼親密了,一不當心親密起來,反而發澀。
夏穀瞟一眼小李,知道自己成功了。
李幹事沉默好一會兒,開始一句句沉吟著地說話。他這種說話方式,也顯得十分沉重有力:全然文件式的,從話中都能聽出標點符號,句句都是主題,一個字也掐不掉。
“軍區政治部下來個處長,姓季,看上去有40多歲了,但我估計最多30歲。為什麼?因為他身上那種年齡感是貼上去的,是責任和權力使他變老成了。一聊,果然,和我同年兵。我和陳副主任專門接待他的。光是陪他走一走,我們就動用了3個工作日,他看現場看得特別細。現在,季處長正住小招待所。你別看他隻是個處長,聽說在軍區政治部倍受領導信任,是智囊一類的人物。呃,就像我在師裏的地位。此次他來,明著是調查基層,實際上是挑選幹部——第三梯隊,送高級指揮學院深造一年,然後提拔起來全軍區分配。你小夏,年齡、職務、軍齡、表現……方方麵麵都合適,我跟陳副主任說了,力保你入學。在咱們這個減編師裏,場麵大小,呆什麼呆,再呆下去,還不把人擱餿掉啦,你去,天高任鳥飛,上!”
夏穀略微有點失望:“入學,可不等於提拔。”
“的確。有時候哇,要處理走的幹部才叫他入學呢。但這次不一樣。”
“有什麼差別?”
“一,推薦的幹部要經軍區幹部部審查,以往有過嗎?二,一旦入學,三大關係立刻遷走,從此在編製上就算軍區幹部表上的人了,以往有那麼幹脆嗎?三,此次入學幹部,均報總政備案,第三梯隊麼。以往有這個規格麼?懂了吧。”
“懂了,我願意去。我並不指望他們提拔我,我隻期望畢業以後能留在大軍區工作。”
“我了解你,你呀,總把環境的提拔看得比人的提拔還要重要。”
“不錯,我重視環境。因為,我個人質量夠了!就缺環境。”
“媽的,”李幹事讚歎,“就算你連環境也沒有,隻守著這麼大的自信,到頭來也什麼都會有的。你小子的自信心啊,看了叫人替你害怕。”
“精神原子彈麼。”夏穀笑笑,“我手裏掐半個露半個——就比一整個還多。”
“狼子野心!下回整黨有內容了。”
“哎,小李子,既然入學這麼好,你怎麼就不去呀?”夏穀關切地道。“你的年齡、軍齡、職務諸條件樣樣比我優越,你幹嗎不自薦一下?”
“看看看!……5分鍾不到,又不信任我了不是。人哪,”李幹事費勁地咽下一口飯,從腹內擠出詞來,“良心隻有一顆,而疑心往往有三四顆。”
“常規嘛,要不人哪有這麼累,還往往累及他人。哎呀小李,這些話你別朝深處想,想多了沒意思,隻會害了你自個。剛才那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哩。別繞,繞也繞不過去。是你告訴我答案還是我自己猜?”
“自己猜。”
“猜錯了賠你兩包煙。”
“猜對了我出一條!”
“小李啊,我要是猜對了,隻有一個條件。”夏穀微笑著看他。
“別張牙舞爪的,有話隻管說。”
“在下若是不幸猜對了,隻希望你承認我猜對。”夏穀這話的意思是:“我還不了解你小子嗎?你嘛,經常是別人說對了,你也死不認賬。”
李幹事臉色難看了一刹那,隨即愈發從容,點頭道:“這個自然。”
“我猜啊,真要被提拔的人,不是別個,就是你自己。你看你今天有多快活,你小子心裏要沒鬼,敢這麼快活嗎?”
李幹事用筷子直點夏穀,燦爛地笑著:“汙蔑,汙蔑。”已然是一副認罪的表情。
“詐出來了不是?”夏穀沒有任何快活,隻慢慢地朝口裏扒飯。至於小李將提拔到何處任何職,他什麼也不問,給小李一個機會,讓他自己交代。假如小李什麼都不肯說的話,夏穀不會逼他。他倆仍會親切地,甚至俏皮地分手,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但是,以後他們之間便隻剩俏皮,各色各樣的俏皮,卻再不會有什麼信任了。
李幹事沉默片刻,道:“正式通知你一下,今天下午三點鍾,你要去見季處長。我想,你該有個準備,你今後的前途,恐怕就在那兒決定了。”
“我的天!聽起來真怕人,我擔心我受不了那考驗。你給點建議吧。”
“唉……你呀,賣嘴皮子行,關鍵時刻就陽痿。就我對季處長的觀察來看,你記著:第一,見了他別和他握手,敬禮就行了,他好像不願意和人握手;第二,別給他遞煙倒茶的,雖然他是抽煙的人,但是不喜歡別人給他敬煙。我給他敬過兩次煙,他雖然接下了,但是放在邊上不抽,隻抽自己的。”
“有特點,我喜歡這種性格的人。一句話,這種人你永遠跟他親切不起來。”
“第三點你知道的,和我們管幹部的人說話,最好少開口。問你什麼就說什麼,沒問你的事,你就別賣弄聰明。言語越簡明越好,這是常規。”
“這個我懂。我在這上麵跌過不止一次跟頭。”夏穀眼中流露著感激的目光。現在,他有點後悔,剛才不該對小李那麼尖刻,小李到底是朋友。
後來,夏穀又反複想過這個問題:這人和那人都不缺真誠的時候,缺的就是,誰先把真誠亮出來。唉,出示真誠需要點膽子,真誠可不是你想掏就掏得出來的東西。真正真誠的人,並不需要費心保持真誠,真誠在於他完全是種習慣。大多數人還沒這個習慣,大多數人是你掏多少我也掏多少,就跟掏票子一樣。生怕掏多了吃虧,甚至不安全。比如自己。
李幹事眼望四周,輕輕地說:“這兒亂,不好講什麼。吃過飯,到我家喝茶去吧。”
夏穀悲壯地呼應著:“喝!不喝白不喝。”
2
下午上班的鍾點過了許久,夏穀才從李幹事宿舍出來。
他們痛聊了整一個中午,因激動,人都少許精瘦了點,又因這精瘦而通身發亮。夏穀步履輕快地朝師部小招待所走去,覲見大軍區的季處長。他知道,這次會見對自己十分關鍵,因為它斷然是化裝成見麵的考察。假如自己不能讓季處長滿意,那麼自己今後大塊人生就荒在這兒了,甚至連這種性質的見麵也不會再有了。他覺得好笑:如此重要的考察,通知上隻說叫他去“隨便談談”,用詞輕淡得不行。這裏頭透著居高臨下者的做作,透著老謀深算般的成熟,透著不凡的氣度。夏穀決定,預先不做任何準備,以免把自己框住了,到時候全看臨場發揮。日後前途遠大且複雜著哪,你無法事事準備定了才幹,全靠素質。比什麼都不如比素質管用。今天偏就了無牽掛地上場去,以自己的素質與季處長一賭前程。
小李子終於說出實話,他很快要被提拔,不是別人,正是大軍區的季處長看中他了,要把他調到軍區某部當幹事。季處長話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絕對錯不了。依照慣例,季處長不過是個處長,處長麼,講細點是部長候選人,講粗點不過是個大幹事,手中沒有半分人事大權,那權全歸部長把守。可是,季處長絕非一般的處長,處長在於他隻是個過渡。他的言語方式中已經提前透出部長味了。小李判斷,季處長當部長必然是近期的事,他正預先為“自己的部”選拔人才呢。小李說:“也就是今年明年吧,咱倆爭取都到大軍區去工作!那兒要是再沒發展,咱們就不發展了,轉業。總之,走到高處再看路子,反正絕不屈在這兒。而剩下的這幾天哩,你要把它作為最後的日子來過,再難過也沒多少了,珍惜著吧。”
聽小李那意思,好像他已經是軍區幹部,並決定將夏穀也調到自己身邊去。夏穀想:“他不過是把自己多出來的快活,朝我身上抹一點罷了。”
師部招待所有一幢大樓一幢小樓。大樓前頭隻站著兩株半死的小柏樹,而小樓前頭不僅站著兩行羅漢鬆,還站著一個荷槍實彈的衛兵。常規是:小幹部來住大樓,大幹部來住小樓。季處長官不大,但規格高哇。所以夏穀徑直朝小樓走去,對哨兵回個禮,徑直上樓。頂頭有個套間,軍區來人,都在那兒下榻。夏穀很怕碰著閑人,尤其是別碰到師裏的幹事參謀,他們嘴太碎。此外,他也很討厭自己這種“怕碰到人”的心理,腹腔子裏窩了塊火炭似的。走路都不舍得走出聲音來。
走到套間門口,夏穀聽見裏頭轟隆一響,是抽水馬桶。他站住腳,這時進屋絕對不合適。馬上,他又意識到站在門邊上也不合適。萬一叫人看見了,會以為他想見某領導又不敢進門,怯場。於是他抽身朝樓梯走,爽快地下樓了。這樣,再叫人看見,隻能以為他已辦完了事正趕著回去。到了樓下,他在拐角旮旯處略站一站,再重新沿樓梯上來。回到套間門口,正欲敲門,又聽見盥洗室裏水龍頭嘩嘩響,夾雜著很有氣魄的啐痰聲。估計季處長還沒有方便完,他轉身又下樓了,又在旮旯處縮著。第三次上樓時,他恨恨地想:要是他還沒有揩完屁股,老子就再不上這鬼地方來了,情願在山溝裏幹一輩子!“媽的,一輩子也不見得有這樓梯口這麼長吧。”
夏穀走到套間門口,凝神一聽,裏頭正洗淋浴呢。他心中怒喊:“去他媽的蛋!我走人……”但是,他非但沒掉頭,反而下意識地伸手抓住門把,嘣地推開套間的門,居然昂首挺胸闖進去了。他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搞的。一霎時感到,自己的一生就這麼決定了。
“季處長在嗎?”夏穀發現自己聲音十分鎮靜。
“哦哦,哪位呀?……我一會就好……稍等。”
盥洗室裏的聲音倒有點惶然,起碼夏穀覺得是這樣。他暗中長籲一氣,在沙發上鬆鬆地坐下。“不忙,處長您慢慢來,我等著。”
季處長從盥洗室裏出來,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脖子。夏穀從容地站起身,敬禮,報告自己姓名。季處長親熱地把他按回沙發裏,給他泡茶遞煙……多大了?什麼地方人?做過些什麼工作?有學曆嗎?對當前形勢怎麼看?軍委26號文件學過沒有?……都是些常規問題。不過這些問題從季處長口裏出來,就顯得那麼地新鮮,精妙,絲毫不枯燥。夏穀在回答著這些問題時,仿佛自己也被這些問題更新了,從心裏往外舒服出來。他暗想,大機關的人,就是有水平,不承認不行。
散淡地聊了幾句,雙方都知道是過渡。也就是說:這種談話意味著還沒有正式開始談話。
“哦,‘天然’是你的筆名?”季處長側首盯著夏穀,目光一下子銳利了。“你就是‘天然’?等一下,上個月我在軍報看到一篇文章,講個人英雄素質問題的,署名天然,是你吧。文章寫得不錯,觀點很有力,篇幅也不小,議論文章在軍報可是不容易發的。當時我還以為是一個什麼寫作班子,想不到是你個人。你有點很特別的才氣。當然,要不是軍委26號文件把這一條放開了,你有才氣也沒有用。才氣離不開機遇。”
“是的,叫我碰上了。那天,主任說文章發出來了,我還不敢相信。”
“對了,我恍惚記得,一兩年前,有人談過這個問題,文章發表在軍區小報上,批這種英雄主義觀點,批得也透徹有力,給我印象根深。題目怪有味道的,叫個叫個……”
“是不是《大英雄和小英雄的界限在哪裏?》”夏穀問。
“對了,主題是界限。捅得很深!看來有所指,不知道是何人手筆。”
夏穀臉紅了,輕聲說:“也是我寫的。”
“哦,”季處長久久地看他,“肯定與否定都叫你一個人說了,左派和右派都叫你一個人當了,雄辯和詭辯都叫你一個人占上了……你怎麼看待這問題?批判一個東西時批得精彩,讚揚同一個東西時也同樣精彩。你有自己的思想原則性嗎?”
“寫那篇文章時,我還年輕,還在部隊當戰士。想出名,想提幹。”夏穀囁嚅著。
“不止這些。”季處長站起身,在屋裏來回踱步。
“當時團裏有規定,上一個頭版要聞,記一個三等功。我就使勁摳觀點,力求有所震動。”夏穀竭力說得樸實些。
“三等功記上了嗎?”
“記上了。”
“最近這篇呢,也是為了記功?”
“這篇是我想寫的,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對這篇文章負責。”
夏穀忐忑不安地看季處長。他踱了足有十幾個來回,沉重的思索已鋪滿了這屋子,使夏穀感到窒息。終於,季處長站住腳,卻不看夏穀,冷冰冰地說:“夏穀同誌,我看你不需要進什麼學院了。你的才華夠了!非常實用,謀生謀職都不愁的。”
完蛋啦,夏穀暗想,他盡量不露出沮喪神情,靜靜地坐著,聽季處長談一些讀書學習之類的空話。直到季處長伸手向他送客,他才站起身來。季處長已經恢複了最初那種笑容,陪著他出門,竟然送他到樓下。
這是憐憫,夏穀看出來了。他顯示出不需要憐憫的樣子,矜持有禮地告別。回到單身宿舍,他反複回想經過。一幕幕再經受過來,肯定自己不能做得更好了。於是,他死心了。惟一可供寬慰的是,他說的都是實話。所得的結果也都是說實話的結果。
晚上,夏穀告訴李幹事:“他們不要我了,學院事告吹。”他將經過複述一遍。李幹事聽罷道:“其實,情況我都知道了。我隻是想聽一聽,你說的跟季處長說的一樣不一樣。唔,大體上還是一樣的,你沒有隱瞞什麼。當初我怎麼交待你的?”李幹事斜著臉兒訓道,“對待這種類型的談話,永遠隻回答對方問到的問題,沒問的事一概不要多嘴。你呐,肯定炫耀自己了!炫耀不一定在語言上,神態舉止方麵有沒有忘形呀?”
夏穀承認當時是有點那該死的意思,沒掐住自個。
“這下叫我怎辦,你毀了,我們還得找一個來頂替你。大家都想去,而你是最沒爭議的人選,剩下的都有爭議。這下苦了我啦,已經不是叫誰去不叫誰去的問題了,而是如何安撫一大片,是一個麵上問題了。”
夏穀暗歎:瞧,人家這苦惱多棒!苦惱到這份上,才不愧是苦惱。
“你這人,重才輕德,對形勢很敏感,善於捕捉機遇,有兩套筆墨。說好聽點,是聰明過人,說難聽點,是投機取巧。暫時用用很好用,但是早晚要跌大跟頭,累及旁人。”
“是季處長的話吧?”
李幹事不講這是誰的話,隻顧自己歎息連連。歎罷,掉頭便走。走出幾步,又想起什麼事似的,回過身補充——拍拍夏穀肩:“算啦算啦……哎,叫你算了你就算了唄!天下哪裏不容人?在哪兒幹都是幹,你給我想開點。”沉痛地走開。即使從背影上,也可以看出他還在歎息。
大半個月以後,軍區給師裏下了一道使人震驚的調令:任命夏穀為軍區某部副營職幹事。並電催其迅速上任報到。而李幹事調動的事荒掉了,師裏的入學名額也給取消了。
夏穀所要去的處,正是季處長所在的處。他很想向小李子解釋一下自己的茫然,還有:無辜。但李幹事根本不屑理他。周圍人也十分同情被傷害的小李子,對夏穀則集體保持一種世故的笑容,仿佛很理解他,又原諒了他。
夏穀陷入莫名其妙的尷尬。他執拗地想:我沒有做過任何手腳,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自始至終聽天由命。所以,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釋什麼。
一件好事弄得像一場災難,整個機關都為此大加興奮。
小李更加尷尬。他已將自己提拔到大軍區的消息,神秘地告訴過好幾個人,每個人都以為隻有自己知道此事,並用同樣口吻傳遞給下一個人。所以,師機關老早都知道李幹事要高升,人們緊忙著跟他密切感情。小李自己,也已將心態呀、思維方式呀、言行舉止呀……統統調整到大軍區那個檔次上去了。別人的送行禮物與離情別緒他全部收下,作為回報,他熱情地邀請別人到大軍區來玩,許諾下一頓頓酒菜。這下子,他陷入絕境。他被迫做出傲然地、對身外之物不屑一顧的樣兒,以為這樣才顯得不屈,才仿佛是崇高。小李也知道,夏穀那人不會在季處長麵前謀害自己。但是,如果不認為是夏穀謀害自己的話,那就要承認更痛苦的事實:夏穀比咱們優秀,季處長一眼就看上他了,一腳踢掉自己……這個事實比“誰謀害誰”更叫他難以忍受。所以,他必須顯示受害者的形象,聽任外界沸騰著“夏穀謀掉小李位置”等等傳言,不去辟謠。久之,連他自己也相信這些傳言了。
最後幾天裏,夏穀隻在吃飯時才露麵。他一個人坐在一張方桌前,四周幹事參謀們喧鬧不止,卻無人坐到他跟前來。他安慰自己:再吃三頓飯我就走了。下次吃飯時又想:再有兩頓飯我就走了……忽然發現,師裏的杜政委也是一人坐一張方桌,麵前象征性地隔著一扇屏風,將他隔在另一個世界,他默默地吃著,一邊吃一邊思考問題,不朝這裏看。其實,杜政委一直是單獨一人進餐,隻在今天,夏穀才發現他實際上很孤獨,幹部們囿於級別差異,不往政委跟前湊。政委習慣於眾人離他遠遠的,不會喚誰過去共進午餐。夏穀想,也許小幹部們都想過去,隻是怕人說巴結領導,才裹足不前。而政委也暗中希望有人嘻嘻哈哈地坐到他身邊來——純粹是為了吃飯才坐過來,不是為了別的目的。因為久久沒有人來,他也隻好做出思索的樣兒來掩飾孤獨。
發現了這點,夏穀覺得舒服多了。他猛地站起來,端著菜盤子走到政委方桌前,挨著他坐下,笑著:“政委也和我們吃一樣的菜呀?……”
杜政委立刻笑了:“你以為我有什麼特殊麼?真要有,我也不會當著你們的麵大吃大喝呀,你說是不是?”
驀地,夏穀感覺到外頭鴉雀無聲,似乎所有人都在傾聽屏風裏麵的動靜。他又解恨又快活,有意低低地跟政委說話,讓外頭人妒忌。
杜政委開著玩笑:“小夏呀,我是從大軍區下來的。對那地方不要抱太多幻想噢。”
夏穀想起,杜政委調師裏工作前就是大軍區的部長,聽說他是被排擠下來的,今年已54歲了,再有一年就該退休,看來,前程到此結束。
3
因為聽進了杜政委那句“不要抱太多幻想”的臨別贈言,夏穀負著他那小小行囊,獨自進入軍區正南方那佇立著三個門衛和一個調整哨的、宛如長江入海口那麼壯闊的正門時,他覺得十分孤獨。
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那巨大的正門所展示的,是一個軍人的巨大前景。他隻怯怯地想:反正我已經沒有退路啦。
哨兵喝住了夏穀,要查他證件。他沒有證件,隻好掏出調令給哨兵看。哨兵沒見過調令,隻認證件不認別的。夏穀隻好到傳達室登記姓名,再把臨時通行證交給哨兵才得以入內。他順著寬闊的水泥路往大院裏走,想走得從容不迫。但是他做不到,別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外來人。更多的人,則看也不看他就擦身而過。他一邊走一邊觀察景物,發現:在師裏叫做食堂的地方,在這兒則叫做第幾“餐廳”;在師裏叫做小賣部的地方,在這兒則叫做“服務中心”;幾個糾察正扣住一個軍容不整的軍官,顯然,在師裏是官管著兵,這裏由於官太多,則是兵們管著官兒;一輛奔馳轎車駛過,輕盈得簡直不足半斤重,轍印兒極直,像是從尺子上開過去的……
在大院辦公區門口,夏穀又給哨兵攔住,再次查證。他說,證件留在大門崗了。哨兵說,不可能,門崗隻在出大門時才會收你的臨時證,夏穀說,確實交給大門崗了,哨兵說,那就是你的問題了,你不該交給大門崗。哨兵開始掛電話,掛給夏穀要去的部,讓部裏出來個幹部領人。
夏穀覺得,他此行報到,就像個失物招領的包裹。
4
夏穀醒了一半,另一半仍泡在殘夢裏。
朦朧這東西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身子骨仿佛化盡,就剩大腿根那塊昂奮不止。他長長吐出一口隔夜的氣息,兩顆宿淚順麵頰流下。哦,這絕不是難受,僅僅是太舒服了,舒服得溢出來了。
床前地磚上有隻菱形金屬盤,盤上擱著未燃盡的蚊香片。它白得謙虛,白得輕薄,白得像一片歎息,甚至像一片疼痛擱在那兒。最後的煙縷正扶搖直上,跟通條似的直戳天花板。這氣質太像她了,就是那個那個那個……他終於想起他對象的名字:古虹。這說明,他確實成功地遺忘了她。當他避開旁人,隻和自己的心思呆在一塊時,從不叫她古虹,隻叫她“煩人”!以此代替了她的名字。
夏穀喜歡“煩人”笑著笑著突然膽怯下去的樣兒,就這點樣兒鑽在他心裏咬他,替她害疼,疼罷了,才稍許有點憐愛。也就是說,那“煩人”要不是因為膽怯,夏穀就不會有半點愛。幹嗎女人們一動起愛心來就怯生生呐?好像誰害了她們似的。在我跟前她整個人都縮沒了!其實這種膽怯對我十分危險,她離了我沒法活。這可不就是股要人命的執著嗎?仗著有點愛就可以要人命嗎?就跟這煙縷似的,本是飄渺無形之物,可它這會兒直崢崢地像根通條,差不多能彈出響來。一股煙兒敢硬成這模樣,你說還不怕人嗎。
哦,要是“煩人”愛上別人該多好。要是她被別人猛古丁地斷走了該多好。要是我能夠給她勇氣讓她拋棄我該多好!那樣,咱倆便斷。一斷,說不定我反而有點想頭了,既然她是女人是弱者,我就應把拋棄人的權利給她,讓她拋棄我而不是我拋棄她。這對於她的自尊心恐怕相當重要。我是男的我不在乎給誰誰拋棄一回。她應該以為她比我高級,我不值得她叼著不放,我得拿別的什麼塞她嘴裏,這樣她才會鬆口讓我掉地上。坦率說給她拋棄的權利就是給她件告別禮物,隻有我這樣的男人才敢給。你叫別人試試?
“煩人”快一年沒信啦,拖延不決隻能說明:她仍在堅守自己的情感。隔幾千裏地,拿眼盯我,在心裏擰我,拿一個個念頭砸我!我樣樣感覺得到。
夏穀忽然一陣灼癢,想起“煩人”噴著香皂味兒的白脖子,她那軟極了的發梢被他的呼吸撲開,露出晶瑩嫩膚,一顆小黑痣蹲在脖根處,朝他呐喊、誘他嗍進嘴裏,其實是那痣主動蹦進他嘴裏去的。那女的哼唧著,整個人化成股亂動的浪頭,要死過去……“看我看我,”夏穀自責道,“一想她就盡往這些地方想,脖子大腿什麼的,別處我全沒感覺嘛。我這是在偷著汙辱她,唔,但也是叫她逼的,這太不像我了,我再不能這麼不像我了。”
夏穀伸手到枕頭底下摸表,還沒有摸到就已經厭煩了。反正不吹起床號了,惦著時間幹什麼?老以為是在部隊呢。於是,夏穀又進入似睡非睡狀態中。
……那女少校走道多有味兒,呢裙兒包著玲瓏的臀,猶如橘子皮包著橘子,竟益發透出玲瓏來,哪個部長見了她不笑嘻嘻地打招呼。她跟我一樣,也隻是個副營職幹事,但她在大院裏,想辦什麼事辦不成啊——憑著那份玲瓏。
還有她,洗衣店的李主任。總共三兩個娘們的小店,居然還設個主任!所以隻能倒過來理解:是為了主任才設立個店。瞧這顆“李子”把腰束得多緊啊,就連列兵也不能把腰束那麼緊!絕對是顆性感炸彈。她的豐滿全是給那條嵌金腰帶束出來的,一走道,全身無處不動。人過去了,香水味半天不散,不是逼著人回味麼?軍區政治部李爾之中將是個主任,洗衣店“李子”也是個主任。一個權力大,一個魅力大。扯平了看,一般大。
還有衛生所的小劉,弄不明白她是誰家媳婦。她也瞞著背景不說,這使得她的美貌尚未落實出處。她的一言一笑又似喚你又似拒你,動人得一塌糊塗。她有意把自己弄得雲遮霧罩的,好讓男人們望不到邊兒,自己便有點仙女的味兒了。
服務中心的“菜花”就不必說她了,完全是大院工雜人員的班頭,其能耐不下於一個管理處長。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據說她一心想嫁個30歲以下的少校,公平地說,這野心不大。假如她想要,完全可以使一個在職部長離了婚再娶下自己。之所以沒這麼做,我想她是指望那30歲的少校以後能當部長吧。瞧她往菜板前一站,陽光把那一對嫩膀子打得多白嗬,菜堆的油綠全是叫她膀子襯出來的。她的生命力,又簡單又旺盛。
……
軍區大院本是男人世界,隻幾個女人往當間一戳,這世界就叫她們撐起來了!不要多,幾個就夠得了!幾個就顯得滿地都是了。這兒啊,男人反而不值錢。隨便朝大院內扔個石子,就能砸著一個上校,從上校身上掉下來還能打著一個中校。甚至呢,砸著了,被砸的他才被人注意到了,沒砸著還不被人注意……
“她們怎麼看我呢?”夏穀驟然興奮起來,睜眼看天花板。
夏穀已經習慣於:每每接觸一個重要人物,司令員、參謀長、部長、主任……即使隻有幾分鍾,他也要琢磨一下自己給別人留下什麼印象,也就是把人家和自己掉個個兒,站到人家立場上看自己。估計自己在人家心目中的位置,毫不客氣地拿用人家的目光一遍遍審視自己。他仿佛窩藏在人家心眼裏瞄著另一個夏穀,瞧得透透地人家還不知道。這事既深刻又有趣,還附帶著練素質,減少盲目性。下次再見這位首長或某人,他先把“印象”掏出來對接上,剩下的事就是往下發展印象了。久之,這習慣化成夏穀的一種生理功能。首長們隻消見他兩次就喜歡他了,他們覺得自己心目中的小夏就是這樣的,覺得自己眼光不錯,小夏是塊好料子,年青、老成、擅於思索、不說廢話。尤其是後一條,聰明的青年滿地都是,而不說廢話的青年可不好找。好些人是以廢話來賣弄聰明,從而把自己賣掉的。
夏穀將那幾位女士從心裏過了一遍。發現:她們對自己沒什麼印象。因為,她們根本不曾正眼看過他。這就是說:雖然首長們不曾小瞧他,但她們個個都小瞧他。
“總有一天,叫她們認得我!”夏穀歎罷,就回收掉悲愴。覺得自己境界挺高。仿佛剛才已經壯烈犧牲過一回。
夏穀忽然又想到自己對象,一下子呆掉了,幽幽地道:“你古虹嗬,要麼就添點人家那玲瓏味兒,要麼就給我愛上別人去。求你!”
5
一陣床架的嘎吱吱響從隔壁屋裏傳來……
真刺激,夏穀徹底醒了。他很想把自己按進夢中,以求沒聽見。
床架一響,準是夏令時5點半,老羅就爬到他老婆身上去了,準極了。即使兩人昨夜開罵,翌晨也不誤點。他倆真棒,能使各種情感並行不悖,生活效率倍高。哪像西方人那麼自尊,一生氣就碰不得,聽說還有丈夫強xx老婆這一罪款。純粹賣弄文明。
老羅是群工部秘書,老婆叫個楊什麼。夏穀和老羅夫婦倆合住一套營職單元房。夏穀住小間,9平米。老羅兩口住大間,14平米。此外,還有一間10平米的客廳,名義上是兩家合用,實際上於茫茫然中叫老羅兩口子占了去。他倆把客廳布置得那麼漂亮,擺上拐角沙發、轉盤茶幾、地毯什麼的。從這門口至那門口幾步遠的地方,他們還得兩頭換鞋。細絨拖鞋是臥室專用的,草編拖鞋是在衛生間進出時用的,鬧得兩邊門口都是鞋,老羅時常很爽氣地邀請:“小夏,進來坐坐,需要什麼東西,隻管拿。我的就是你的。”
夏穀哪裏敢真進去了。再說,他怕換鞋,他腳臭。在人家軟地毯上赤個腳,他渾身不自在,跟暴露身體隱私差不多。可是,他若老不進那屋,老羅兩口子就覺得他肚裏有意見,肯定是嫌他倆把整套屋子都占去了。因此,夫婦倆邀請得愈發逼人。所以呀,夏穀每隔幾天就到客廳門口站站,兩腳踩在門外,上半截身子探入門內,聊上一陣,就算進去過了。回自己小屋後,他總覺得腰腿酸累,而精神氣兒,還卡在那門框裏,要過一會才逃回來。
廚房和衛生間,也是兩家合用。夏穀是單身漢,嚴格講隻抵半口人——不用自己開夥,自然讓出廚房,長年累月地吃食堂。但是,衛生間他得保留一半權利,要不夜裏上哪落實屎尿去。老羅老婆把抽水馬桶收拾得像一隻麵盆那麼白淨,瞧著叫人不敢用。夏穀每回小解都膽怯:因她就在隔壁沙發上歪著哪!他不敢尿出一點動靜,趕緊完事出來。更多的時候,他能憋就憋著,將屎尿帶到辦公樓裏去放鬆。老羅人不錯的,既厚道又熱情,就是老婆霸氣點。衛生間裏放了台雙缸洗衣機,占去整一半麵積。空中還扯上一根鐵絲,晾著不能在外頭晾的褻衣,害得夏穀每次進去都差點撞上它……有一回老羅出差,夏穀午睡起來進衛生間,瞧見裏頭晾滿了半透明的小東西,花俏的織物跟一頭頭小獸似的,精神得要命!地上水漬漬的,滿屋是老羅老婆的大寶浴液味兒,暖烘烘地嗆人。這時,老羅老婆就在隔壁跟著錄音機哼曲呢,一邊哼一邊拍著大腿兒伴奏,她可真勇敢。她知道夏穀在家。
夏穀以無比的從容看了那一串花俏小獸,再以無比的鎮定踱回來。
現在,他知道老羅老婆是什麼東西了,甚至比老羅知道的還多。接著,他開始思索:如果老羅老婆過來拉扯他,他該怎麼辦。如果暫時不拉扯,而隻是忸怩著請他過去坐坐,他又該怎麼辦……夏穀把一切都想妥了,將尊嚴地說“不”!然後,他將以憐憫的話語使她清醒。最後,他還將寬慰她,消除她的悔恨,並保證不和任何人說……夏穀很亢奮,內心已把自己的音容舉止模擬了好幾遍。他以類似臨戰前的激動,等候老羅老婆過來調戲他。可是,老羅老婆竟沒有過來——不是暫時沒過來,而是始終沒過來。這下,夏穀反而有點惆悵了。那天上班很沒勁,心兒老在肚裏踢他:這個楊楊楊楊什麼呀,除了臉蛋之外樣樣都還好看,尤其是從背後看,比正麵還耐看些。胖腿啦足踝啦,沒事總露著,白生生的。一走路,連紅彤彤的腳底板也露出來。要是光從背後看的話,會以為她臉蛋也美得不行。其實那隻是個錯覺……唉,假如那不是老羅老婆的腰腿而是古虹的腰腿該多好。老羅老婆把臉蛋自己留下,把身子換給古虹。古虹就是缺點女人味兒。對對,她百分之百是個好女人,但就缺味兒。
床架繼續呻吟。嘎吱——嘣,嘎吱——嘣!後頭那聲“嘣”,是床架撞牆的聲音。今天幹嗎這麼衝動?!老羅他們有個特點:無論整出多大動靜,口裏可絕不出聲,一味啞幹。似乎這樣比較嚴謹。
夏穀想起來,自己昨天夜裏出差歸來,大約兩點進屋,老羅他們肯定以為自己還在部隊調查。否則,他們多少要抑製點,不會騷動成肉搏戰一般。夏穀發現,通往小過道的屋門沒碰死,敞著哪。便貓似的起來,輕輕把門關死。在關死前一瞬間,他看見老羅他們的門徹底敞著,隻扯上了半截門簾。
熱死人啊!這天。
夏穀回到床上,稍一動,草席就黏在身體上,吱啦吱啦響。他不再動了,把身體直成一根通條,抗拒隔壁聲音。這種住房安排汙辱人哪!就這點空間,不要說擱人,連人格也擱不開啊。黴豆腐就是這麼悶出來的。唉,大機關小住房,逼得人活得小點,再小點。慢慢地回縮自己,最後,把人煉得隻有一粒人丹那麼大,卻收藏無數滋味。
夏穀拿過他心愛的稿子,借著朦朧的晨光偷偷地看——就像邊上有人盯著。它是一份文件草稿,夏穀得意之作。昨夜臨睡前,滿腦子還都是材料,他是帶著三四個觀點入夢的。怎麼一覺醒來,腦子裏卻塞滿女人呢?像給誰偷換了腦子。這次下部隊,就是為了補充修訂它。五稿已經用傳真機發給部長了,他手裏拿的是第六稿。《沿海某部在改革開放中大力錘煉軍人氣節》,主題平實含蓄,內情人一眼能品出好幾個味道。部長說:“爭取上總政文件,下發全軍。”夏穀再度瀏覽文稿,雖已無數遍了,仍有如歌的感受。他呢喃著每個文字,竭力再注入些深意。右手指雖空著,卻已像夾一支鋼筆那樣翹翹的了。他忽然逮住一個新用語,登時緊張萬分,全身凝固,在心裏把這個新用語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再捺入文稿。接著,腦內跳了一下,又從很遙遠的一篇文章裏摘下個新提法,輕輕將這提法揉開嘍,揉成兩三個不同的提法,像滴醋似的,一滴滴將它滴入文稿某段。並且,他能感覺到這一段的意思正在豐潤起來……現在,他絲毫聽不見床架的聲音,文稿鏗鏘作響,擊打著他的精神。他和他的創造物在一起,臥在一張單人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