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林路甲—9號大院,在外麵看不出什麼氣派來。墨綠色門牌嵌在大理石立柱上,大門外隻佇立一個哨兵,門的寬度僅可容一輛車出入。進了院門不遠,是一堵闊大的影壁,上麵鍥著以毛澤東手書拓大的金泥大字: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每個字都如同臥著的豹子那麼大那麼精神!於是,路人打大院門外經過,便看不見大院裏的內容,隻看見這影壁和八個大字。據說,這是從北京中南海大院學來的設計,讓外人不太容易看見裏頭的人物,省得驚驚嚇嚇的。不過,甲—9號的院門與影壁,比中南海要小一號,氣韻上也要乖巧些。繞過了影壁,視野便豁然大開,麵前秀嶺迭起,矮山迥異,小溪淙淙,林木茂盛。一幢幢色彩不同的小樓,掩映在花叢裏。別說住,眼瞧著都舒服。它們分別是:9—1、9—2、9—3……這才是“甲—9”的真正意義。軍區副職以上的首長基本都住在這裏,一位首長一個信箱編號,每位都是掛將軍銜的領導,不是50年代授銜的將軍,就是90年代授銜的將軍。其間40多年過去了,除了幾位調北京工作後葬在八寶山外,剩下的都還生猛地活著——無論在職或離休,都生猛。
軍區劉達司令員在一次黨委會上,不知為什麼事,把這院兒叫做“將軍窩子”,批評了幾個老頭,得罪了一批老頭身邊的子女老伴。當時,批評的內容沒傳出來,“將軍窩子”這詞卻傳得到處都是,幾近於成為甲—9號的代名詞,再也沒法往回收了,連劉達本人也因此聲名遠播。他很窩火:我說的問題你們不傳,一個詞兒鬧得漫天亂飛!……他又就這個詞兒消除影響,嚴令不許那麼叫了。但是沒用,“將軍窩子”這詞已成為韭菜,割割它還長。不僅如此,連“割韭菜”也成為一個詞了,和“將軍窩子”一道成了幹部們酒後茶餘的談資。
夏穀佩服劉達司令員,身為將軍,卻敢於扔出“將軍窩子”這麼一個火燙的提法,說明他比泛泛將軍們高出一大截,頗有超級將軍之概。他不相信甩出這提法的人還會愚蠢地消除它,肯定是無聊編造。他更討厭將這詞兒叼來叼去的機關幹部們,他們嗬,真要見到一個將軍反而乖巧甜蜜,他們的勇氣隻表現在背後甩動舌頭,將舌頭甩得跟尾巴一樣劈啪響。隻消任何一個將軍給他們點小激動——比如:在呈批件上寫上一條讚語,當著眾人麵拉他進小轎車裏坐坐,他們就比誰都喘得厲害……這些想法,夏穀都收在心裏,說出去會燙著別人。唉,在大院生存,四周人擠人的,而擁擠得更厲害的是人的各種念頭。誰沒有個精深看法,越是笨蛋,看法就越多。你有個精深看法固然重要,但要能夠把這些看法收得住,則更加重要!甚至比你那精深看法、比你那人還重要!剛才,季部長談材料的寥寥數語中,不正臥著這意思嗎?平平淡淡地就把要害拈出來了。
夏穀暗笑,不禁有點欣賞自己。因他覺得自己把臥在深處的季部長給拈出來了。回回都這樣,和部長談一次話,肚裏會騷動許久。而部長的話,就那麼經得住他騷動!宛如吃千層糕:一層層吃,有味;摞一塊兒一口咬下幾層去,也有味兒……那麼,什麼時候才不怕燙壞別人而想說就說呢?夏穀想,須在被你燙的人拿你無可奈何時,你就隻管燙吧,人家反會說你講得深刻。夏穀在念頭們的簇擁下,來到“將軍窩子”。
在臥龍山大院南小門,夏穀被哨兵攔住。他掏出軍官身份證,道:“某某部夏幹事,去劉達司令家。”哨兵卻不接,一揮白手套,讓他進旁邊傳達室登記去。
就這“一揮”,夏穀便有點受不了,暗想你這小兵起碼也得給我敬個禮呀。條例觀念擱到哪兒去了?
這時,夏穀的袖子被某物掛了一下。回頭看,一位保姆樣的女人提個菜籃子,昂然直入甲—9號大門,全不在意哨兵的存在。首長家的保姆,其氣概也頂個師職幹部,那麼大的門竟不夠她走的,偏要把夏穀掛一下。還不是用籃子邊兒掛的,竟是從籃中翹起的魚尾巴掛的,那隻魚尾幾如一柄小蒲扇大。夏穀麵容紋絲不動,像沒看見,被掛過那隻膀子硬在身上,平靜地走進傳達室。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飽受磨練,已是寵辱不驚了。值班員在給首長家打電話,他將話筒夾在下頦,眼睛瞄向證件,歪著臉道:“是叫複穀,重複的複,某某部的……”
“夏穀!不是複古。”
“對不起,我說怎麼有這個姓呢?”值班員把證件還給他,“請進吧。”順勢注意看他幾眼。夏穀默默越過門衛,還是原先那個哨兵,此時朝他敬禮了。他心裏才略微好受些,心想:媽的,偏做一個這院裏的駙馬叫你看看!……待在院內走開去幾步,他又心想:媽的,偏不要這裏麵的女人,我隻是來當麵審查她一下,隨後就拒絕她。這後一念頭比前麵那個念頭帶給他更多的愉快。他分析著,她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精神也不正常,我跟這樣的女人談戀愛,暴露出去,機關小人們還不把我砍翻了?賣身投靠一類的詞兒少不了。他始終沒想過:要是那女的拒絕他怎麼辦。
院子裏麵大極了,數十幢小樓散布很遠。夏穀忘了問門崗劉司令家是幾號樓,其實他在傳達室不想開這個口,怪丟人的,不知道地方跑來幹嗎?軍區的幹部誰人不知司令員小樓?沒來過也會聽說過。隻有他這樣的家夥才確實不知道。他開始發急,曉得在這種地方亂竄可不好,會令人生疑。萬一走錯了門,則更加不好。他開始尋找劉達的奔馳車:01-00101。車停在哪幢樓前,哪幢樓就是首長家。這個辦法夠聰明的,隻是那車別入庫。
夏穀沒有找到奔馳車。陽光轟轟烈烈地倒下來,他站在一條小徑上,覺得自己十分暴露。
一位俊秀的小兵走來:“首長,請問您姓夏嗎?”
夏穀一呆,迅速理解到,“首長”這詞兒是臥龍山大院裏的通用語,絕非人家真把他當首長看了。“是的是的,我是叫夏穀。某某部的。”
“吳主任叫我來接您一下。”
“啊,謝謝你。吳主任是?……”
“就是吳姨,省婦聯老主任。我們都叫她吳姨。”
首長夫人。夏穀想:夫人心細。
警衛員帶夏穀從斜裏插入一條小徑,然後沿台階拾級而上,進入一幢並不豪華的小樓。警衛員站在樓外頭,替夏穀拉開紗門,很有禮貌地說:“請進吧。”夏穀頷首致謝,默然而入。紗門內是一間大客廳,麵積足以容納一個部黨委,空調正開著,溫度清涼適中。夏穀打量靠牆一大排沙發,從中估摸出自己該呆的位置,揀一張偏僻些的坐了。警衛員又進來,替他泡茶。動作輕盈,一杯龍井,隻注入半下子水,呆片刻,又注入半下子水。看得出,有講究的。警衛員泡好茶,正欲離去,忽然朝門外看了一眼。夏穀並沒有看見警衛員看的是啥,已條件反射般起身立正。果然,一位頭發花白的夫人走進客廳。她先在幾米外站了站,將夏穀瞅一陣子。又走到他麵前,仰起麵孔,再瞅一陣子。道:“是夏穀同誌吧?歡迎歡迎,我叫吳紫華呀。”
“吳主任,您好!”夏穀敬禮,再同她握手,不免有點緊張。
“你就叫我吳姨吧。”
“吳姨!”夏穀朗聲叫道。很幹脆。
吳主任頓時笑了,這小夥子挺痛快。不像有些機關幹部那麼拘謹。
吳主任慢慢地坐下來,沒等她說請坐,夏穀也跟著坐下了。吳主任便又笑了。她摸過茶幾上的煙盒,摳出一支大中華煙來,掐掉上頭的過濾嘴,在茶幾玻璃麵上篤篤敲幾下,銜進口中。接著在身邊摸索,老沒摸出頭緒來。她站起身亂看,頓時,一盒大號火柴盒啪嗒一聲從腰間落地。她“唔”了一聲,拾起它來,從中摳出一根擦火點煙。火柴盒裏麵每根火柴都幾乎有筷子般粗,點燃的火焰雄壯碩大。在她做這些事時,夏穀抑製著想幫她一下的願望。因為,他那70多歲的半殘廢姨媽就討厭別人幫助自己,而吳姨顯然也是這種老人。她們有個共同特點:大半生都在幫助天下百姓們,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幫助,她們認為自己幹什麼都成。
吳姨仿佛不知道情況似的,問:“季墨陽叫你來幹什麼哇?”
夏穀打開皮包拉鏈,取出一隻包裹:“部長讓我把這交給首長。”
吳姨接過擱在茶幾上,沒怎麼看它,兀自滿足地道:“墨陽就是多事!……走,小季呀,我們上樓,隨我到人堆裏坐坐去。”
“吳姨,我姓夏。”夏穀笑道。
“哦,對對。夏穀。看我,老得跟什麼似的。”吳姨晃晃頭。“家裏一堆孫子孫女,我也老把名叫錯。後來呀,是女的我就一概叫丫頭,是男的我就一概管他們叫小子,再沒錯的。”吳姨站起身,發令似的,“隨我走,替我拿著那隻包裹。”她自顧朝外走,不回頭,口裏仍道:“小夏同誌,到了樓上,我要再把你名叫錯了,你拿腳踹我!”
夏穀咕嘰一聲笑了,才笑到半截處趕緊掐住。隨吳姨上二樓,心裏又懼怕樓上的人堆兒,又惦記著客廳那杯一口未沾的茶。二樓走廊明亮闊大,兩邊約有十數間房門。吳姨在一扇門前站下了,提腳咚咚踹幾下:“在不在啊?”
門開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出來道:“媽,什麼事?”
“一會兒,叫她們幾個都過來一下。小夏來啦。”吳姨強調著。
年輕女人注意看夏穀幾眼,點頭笑道:“咱們就來。”
吳姨又在另一扇門前站下,提腳咚咚踹幾下:“在不在啊?”屋裏似有人應了一聲,門卻不開。吳姨對夏穀說,“你替我把門擰開,我手不得勁。”
夏穀這才明白吳姨為什麼老愛說“拿腳踹”,他上前擰動門柄,輕輕一推,門無聲地開了。夏穀朝裏望去,驚得身體一縮。他看見,軍區劉達司令員正坐在寫字桌前,離他隻幾步。他還從來沒到過距一個上將這麼近的地方,從來沒有。
“老劉啊,見見小夏同誌。”吳姨拽著夏穀臂膀來到桌前,夏穀趕緊敬禮。
劉達坐著不動,略抬頭,從花鏡上方瞟夏穀:“你哪個單位的?”
“某某部的,季墨陽部長派我送東西來。”
“東西呢?”
夏穀雙手將包裹托出,放到寫字台上。
“別放這,拿走!我知道了。你去吧。”劉達又低頭閱讀文件。
吳姨說:“人——你可是見過嘍,別後頭又說你不知道……老東西越活越呆。踹上門!”吳姨領著夏穀出來,夏穀輕輕關上門,兩人進入另一客廳。
客廳裏,兩個青年男子正在擺弄一支獵槍。夏穀認識其中一個滿臉青春痘的,是軍區寧副司令的小兒子。另一個,胸前吊著一副高級墨鏡的,夏穀不認識,但從他擺弄槍械的熟練動作判斷,估計當過兵。此外,還有一位姑娘在邊上看他們玩槍。因為背光,夏穀看不清她麵目,身材蠻好的。那支槍是英國名牌雙筒獵槍,姑娘正在用英語念說明書,再翻譯成漢語。夏穀間或能聽懂幾個單詞,是介紹某隻部件功能。那支獵槍已被兩個小夥子分解開,零部件攤在一張白布單上。吳姨朝兩個男的說:“你兩個出去,這屋我們用了。”
吊墨鏡的男子說:“媽,徐伯送給爸一支獵槍,爸叫我把槍擦出來。現在我們絕對不能挪地方,一動就全亂了。媽你放心,你們隻管說你們的,我們什麼都聽不見。”
“不成,快走,省得我踹你們!”
“好好,就走就走。”兩小夥子做出要走的樣兒,過一會,見吳姨似乎忘記自己說的話,便又在原處忙碌開了。
吳姨在客廳中央一隻麵向電視機的大沙發上坐下,招呼夏穀坐在她身邊另一隻大沙發上。除了這兩隻大沙發外,其餘沙發都靠邊放置,尺寸也小些。顯然這兩隻是首長和夫人的專座。吳姨說:“小夏,咱倆看電視,《四世同堂》,看過沒有?”
夏穀很想說自己沒看過,好讓吳姨高興。可惜他看過,但隻看過一半,剩下一半因為看不下去而沒看。他毫不躊躇地用興奮口吻道:“聽說過。”
電視機打開,片頭音樂一響,吳姨便舒服地歎息:“瞧這老北平味兒……”
後來夏穀知道,吳姨年輕時是北平女中學生,1938年奔赴延安參加抗日。《四世同堂》在中央電視台播放時她已看過,但一天一集的,害得她老沒瞧夠,季墨陽就從文化站給她搞來全套錄像,讓她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吳姨拿手指遠遠戳著屏幕,“瞧這胡同口,打哪兒找出來的,多幽靜!……唉,牆根那塊要是擱株棗樹就更像當年啦……那拉洋車的人,煙杆位置戳得位置不對,應該別在腰這邊……哦,豆汁出來了。糖葫蘆、剃頭挑子、大柵欄……”吳姨把屏幕上每樣東西都說給夏穀聽。夏穀不斷地點頭,後來脖梗有點酸,便每聽幾句才點一下頭。
一縷淡雅的“旁氏”化妝品味飄來,夏穀察覺自己身邊已挨近一人。一位二十幾歲的姑娘,正偏著頭梳理未幹的頭發,兩眼趁勢直朝他身上瞟。夏穀警醒自己:就是她。
姑娘臉上毫無笑容,隻有那過分明亮的目光。“喂,夏幹事,你覺得這部片好看嗎?”說話口吻像老熟人。
“不錯。”夏穀口吻簡練。
“我覺得反麵人物演得特棒!渾身是戲,連鼻子眼裏都是戲,又醜惡又親切。我總覺得啊,能夠把壞蛋演透的人,在生活中往往是一個大好人。你覺得對不對?”
“對不對我不知道,我隻敢肯定你講得太深刻了。”
“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她。”姑娘指著窗前那位背光的女士。又道,“我認得幾個搞戲的人,他們個個小有名氣,在戲裏專演好漢,打家劫舍,憐香惜玉,害得觀眾瞎崇拜。待他們下了裝,呸……一堆臭屎!”姑娘恨恨地。
吊墨鏡的小夥子嘖嘴:“聽,士華又怎麼得罪你了?瞧你把人家砍的。”
“不要你管,”姑娘朝他斥道,轉臉又向夏穀輕妙地一笑,“士華那小子才不會得罪我呢。問題是,那小子對待其他人不善。我從他待其他人的表現上,就能看出他有幾根爛腸子。輪到壞到我頭上,還不是早晚的事嗎?”
夏穀極想點頭稱是。他暗道:沒想到你劉亦冰這麼有氣質。
吳姨朝兩個小夥子道:“哎,你們怎麼還在這?等踹哪。”
“就走就走。”接著是一陣槍械拚裝聲,聽著很是急促。
這時,又一位年輕姑娘進來,對夏穀審視般地閃來一眼,隨即又很美麗地笑了。夏穀有點惶惑:屋裏有三個女士了,究竟誰是劉亦冰?也許這幾個都不是,她們隻是劉亦冰的鋪墊,是替她看人來的,她自己縮在這幢樓的某間屋裏,不肯出來見麵。於是,夏穀覺得受到了輕慢。她們分明什麼都知道,而部長卻說她們什麼都不知道。這裏有股子神秘氣氛。夏穀獨自身陷重圍,仿佛受著圍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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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穀臉上始終有一片微笑,暗中卻總使自己放鬆。他老在想我橫著豎著都是夏穀,一條男子漢,既然闖到這來了,就絕對不能栽在這兒。他已決定拒絕跟劉亦冰女士談戀愛,隻是想弄清楚這兒誰是劉亦冰,可能的話,希望她先看上自己,然後自己再拒絕她。
“哎,小夏幹事,”身邊的姑娘道,“你是哪兒人呀,怎麼我從你口音裏聽不出來。”
“嗬,問戶口了,接下去該查家庭曆史了吧?”夏穀故做風趣地笑道,“我啊,祖籍青島。不過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這裏。就是說,北方種南方苗,一個雜種。”
姑娘吱吱笑:“不錯,我看出來了,你是有點雜交優勢。”
夏穀臉略變,另一姑娘趕緊說:“小夏你別聽她惡劣!她那張狗嘴裏專門出品象牙。剛才,她是非常曲折地稱讚你長得英俊,說你像混血兒那樣漂亮。”
對於自己的相貌,夏穀曆來自信。成年後,好些人說他長得有古希臘人味道,大衛、宙斯、斯巴達克什麼的。又是由於英俊,並由於英俊者對外界的挑剔,他老沒看上合適的對象。但是在這裏,麵對著這群漂亮姑娘刻薄的“讚美”,他不能反駁,他故做痛苦地歎著:“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我在這兒每分鍾都給人弄得蛻化了,以便製造效果,提供開心。”
身邊姑娘扭頭朝背光的姑娘叫著:“冰姐,你幹嘛呀你呀!快來,我們叫這顆開心果鬧得招架不住了。該你來抵擋一下了。”
夏穀一陣劇動,原來她才是劉亦冰。她一直在暗中站著不出聲,她能夠看清自己,自己卻始終看不清她……
吳姨也朝那兒喚道:“冰兒,撂下那隻破槍。”
劉亦冰仿佛沒聽見,站在那兒不動。眾人無奈,尷尬了一陣。身旁的姑娘隻好又跟夏穀說話:“季墨陽現在怎麼樣,當官當得呼呼叫吧?在他同一撥人裏頭,他升得最快了。別人還是處長,他部長都幹上了。你在他手下混,可得當點心,他殺人從來不見血,光給你說上一個故事,騙你感動一下,就要了你的命!他最善於收拾人心,四麵八方的關係……”
“丫頭你又惡劣了!”另一個姑娘趕緊嗔住她,“沒事就砍人取樂。”
“放心,我們小夏絕不會回去彙報的。對吧小夏?”
夏穀道:“敢麼,你們跟我們部長這麼熟。你們可以把我們部長放到案板上亂剁,這表示出何等的親熱,我們敢麼?我們是下屬。”
“是啊是啊,我們跟他太熟了,熟得跟大仇人似的。我問你,今天是不是他叫你來的?要是他不叫你來,你會不會來?”
這時,窗前的劉亦冰低低地發出一聲異樣叱吒。夏穀和姑娘們朝她望去時,她已經抓起桌上的獵槍,對著窗外放出一聲巨響:哐!
客廳大玻璃乒乒乓乓掉下去,摔到樓下再乒乒乓乓響。淡藍色硝煙在客廳內慢慢散開,嗆得人呼吸困難。大丫頭、三丫頭、吳姨、倆小夥子……全呆掉了。稍頃,像聽到號令,一齊朝走廊對麵劉達處望去。劉達的房門仍然閉著,司令員似乎根本沒聽見槍聲。此外,還有一個人跟劉達一樣沉著:夏穀。他端坐未動,隻是沒有人注意到他。也許,在人們心目中,這裏根本沒他。
劉亦冰扔下獵槍,回轉身來。這一瞬間,夏穀發現她美得寒氣逼人!她仍然不望夏穀,仍然不望客廳中任何人,目光從他們頭上掠過,臉色由青變紅,整個人硬朗朗地站著,跟一個炸彈一樣硬朗朗站著,像是在等待甚至是期待著別人的斥罵。客廳內一片沉寂。在沉寂中,劉亦冰頓時柔和下來,變得萎頓了,好似用全部身心道歉。她走出客廳,經過夏穀身邊時,低語了一句:“夠了麼?!……”
眾人俱無聲息,隻聽吳姨沙啞地道:“散了吧……”
此語一落,兒女們才活過來。
門外傳來腳步,劉達踱進客廳,兒女們見到他,又默然縮回原處呆著。原以為他那麼久沒動靜,該不會來了,誰知他竟然還是來了。常規是:來得晚更不妙。劉達一言不發,把頭湊到窗前細看一陣,窗戶被炸開臉盆那麼大個的洞,鋁合金窗框也被炸彎曲了。他小心地把頭從破洞裏伸出去,朝外頭望,又縮回來,拿起桌上的獵槍撫摸著,似罵似讚:“他媽的,像門小炮!誰幹的?”
吊墨鏡的小夥子搶著說:“爸,我們幾個擦槍,不小心走了火。都怪我……”
劉達端起獵槍,掂著掂著,將槍舉到頦下,槍口對向窗外瞄著什麼。忽然,哐!他又放了一槍,霰彈從窗洞中飛出去,客廳裏人大吃一驚,接著吱吱笑。劉達快意道:“好槍好槍!從今以後,你們誰也不許再動它。它是我的東西。”
電話鈴驟響,三丫頭抓過話機,聽了一會回答:“沒事沒事,是小孫子砸了杯子,首長也在這呢,一切都好,你們放心。謝謝啦!都別來。”放下電話後,她朝劉達說,“爸,警衛排問了,他們聽到槍響,緊張死了。嘻嘻,我叫他們別來。添亂。”
“你就說槍走火嘛!”劉達忽然大發雷霆,“幹嗎講假話?你不說原因,光叫他們別來,哼!你看他們來不來。要是真不來,還叫個兵嗎?”
片刻,樓下傳來跑動聲,忽忽隆隆一大片。警衛員顯然攔不住,一個大個子軍人率領幾個戰士衝上樓來,直闖客廳。見到劉達,刷地全體立正,沒一個再動。
劉達說:“槍走火。沒事啦。去吧。”
大個軍人敬禮,禮畢,一言不發,轉身離去,率戰士們退走了。
劉達提著獵槍往外走,半道上見著夏穀,停住腳,奇怪地看他一會,道:“你怎麼還在這兒?現在是上班時間。”
吳姨道:“是我留他的,你不用管。”
夏穀一言不發地敬禮,禮畢,轉身離去,動作和剛才的警衛們一樣。
劉達待客廳內人都走盡後,問:“姓夏?……到底何許人?”
吳姨仍坐在沙發裏,淡淡道:“我托墨陽給冰兒介紹朋友。是我的事。”
劉達頓足:“凡是季墨陽介紹的人,一個也不能要!”
“墨陽又怎麼了你?我們看著他長大的……我還記著,是你把他放到部隊去鍛煉,也是你把他調回機關,還是你提他當部長。如今你又要怎麼樣?”
“我不信任他!勸你也別信任他。”
劉達一言既罷,甩手回自己屋去了。而吳姨仍以先前的姿勢偎在沙發裏頭,半睡半醒地看《四世同堂》。風兒從窗玻璃破洞吹進來。是熱風,客廳內漸漸悶熱了。
12
夏穀離開臥龍山大院,胸中鬱悶之氣仍然難除。那兩聲槍響,給他以極大震動。他痛苦地明白了,和臥龍山大院內那些人的氣勢與任性相比,他簡直就是一小份兒瑣屑!他的聰明呀英俊呀,在那些人眼中隻是一顆開心果兒。是的,誰也沒有輕視他(要是真輕視了反而好辦了,將碰到他猛烈的個性上),他們隻是把他擱在那兒品嚐他。
夏穀走到古林路背陰的一側,忽然聽到一聲輕輕的“哎哎——”
劉亦冰從櫻花樹後麵走出來,站到他麵前,不自然地問:“要回去了麼?”
夏穀掩飾著驚愕,默默點頭。
劉亦冰小聲道:“剛才的事,很對不起。我不是衝你發作的……”
夏穀笑一下,仍然不語,心中浮起薄薄一層酸楚。
“我討厭別人給我介紹對象。你們部長瞎幫忙,實際他是為自己……噢,我確實不知道你來我家幹什麼,直到她們喊我過去,直到她們提到季墨陽名字,我才猜到點名堂。你知道他們派你來幹嗎的嗎?”
“我知道的,來接受你們審閱。但我裝著不知道罷了。”
“既然知道,那你還來?!你覺得這種鬧劇有趣?”
“我不能不來,我和你不一樣。”
劉亦冰沉默一會,問:“真是姓季的搗鬼?……”
“你們損我不要緊。你們當我麵損我們部長,當時我非常憤怒。你別吃驚,我講的是心裏話,你們太過分了!第一,你們是在背後;第二,你們憑著軍區首長子女身份,才那麼放肆。你想一想,一個部長在你們口裏已經那麼悲慘了,叫我們小幹事聽了做何感想?我們還會有什麼下場呢?……你不用解釋,我知道當時你們是開玩笑,瞧你們開得多麼輕鬆多麼愉快,甚至有點幽默。這種玩笑,檔次太高了!”
劉亦冰低語著:“我一句玩笑沒開。”
“所以我才跟你說這些。”
“當時你為什麼不說?”
“不敢,”夏穀點一下頭,“再見。”顧自走開。出乎他意料,劉亦冰竟然跟了上來,和他一同走著。夏穀不禁暗生悲愴,想著,何必呐……
劉亦冰低語:“我討厭那種介紹對象的方式,不討厭你。”
夏穀脫口而出:“我也一樣。”
於是,兩人默默走了一陣,都感到這樣不出聲的走,很舒服。進入軍區大院了,走上那條寬敞的主幹道了。夏穀提醒她:“他們在看你。”
“愛看就看唄。”大院幹部裏認識劉亦冰的人不少,但劉亦冰並不認識他們。所以他們也隻是有一眼沒一眼地看她,並不主動招呼。這是一種含蓄的渴望相認。
夏穀道:“你惹得我也被人注意啦。要不是你在邊上,他們肯定注意不到我。”
劉亦冰撲哧一笑,道:“你要去上班嗎?……已經快下班了。”
“去也行,不去也行。你哪?”
“我沒處去,”劉亦冰搖頭,“原準備四處瞎走,走累了就在牆根下坐會,讀兩句外語,再四處瞎走。我不想回家,那不是我的家,是劉司令的家。”
夏穀聲音發澀:“要麼,到我宿舍坐會?”
“你別誤解。”
“隨便說說,去不去在你。”
“你那兒有CD音響嗎?”
“隻有一架索尼錄音機,檔次不太高。音樂磁帶倒是不少。”
“住哪兒?”
“85號樓105單元……”
沒等夏穀說完,劉亦冰已經道:“我去。”然後才想起似的,詢問般地:“不麻煩你吧?”
“看你說的。我們走小路吧,近點兒。”夏穀不想招人注目,欲拐入一條偏僻小徑。然而,沒等他領路,劉亦冰已經率先走上那條小徑了,似乎認識它。他們沿著叫做蓮花池的小水塘行走,越過兩座假山。又到該拐彎處,夏穀正欲提醒,劉亦冰又已經拐上石階,在頭裏走出小徑,穿過林帶,到達宿舍區。這時,她站下了,稍微有點激動,目光直視前方。夏穀循她目光望去,驚愕地看到,劉亦冰目光準確地、直怔怔地望著他的105單元房門。
夏穀什麼也沒說,上前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側身讓劉亦冰進去。
劉亦冰輕輕跺足,把鞋底的灰跺掉,進入屋子後,目光緩緩環視著四麵。片刻,在一張舊藤椅上坐下,悄笑著:“一看就知道,你屋裏沒什麼女士光顧。”
屋裏很亂。夏穀斂然囁嚅:“喏,一個窩罷了……剛才忘了跟你說,隔壁是群工部羅秘書住,我和他合用一套單元房。現在他不在家,你可以隨便。”
“能過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夏穀帶她走進名義上是兩家合用,實際上專屬老羅的小客廳。在客廳門口,在那整整齊齊擺放了幾雙花絨拖鞋的門檻邊,她躊躇了一下腳步,看著夏穀。這裏明顯是個分界線,裏屋鋥亮而外屋粗亂。她說:“如果要換鞋的話,我們就不進了吧。一換鞋,就有要上床的感覺。”說這話時,她麵容平靜。
夏穀惶惶地:“沒事,老羅待我兄弟一樣。”率先進入。劉亦冰跟著進來了。兩人腳下踩出幾個灰蒙蒙的足印。劉亦冰低頭一看,吱吱地笑:“和幹淨人在一起,才知道自個是多麼地髒……”
“老羅會過哎,你瞧他的書櫥、茶幾、沙發,都是照香港畫報上仿著打的,據他講是國際流行款式。但是經他修改後,又和流行款式不同了。他說在這種氣氛裏坐坐,心裏念頭都花裏胡哨子。”
劉亦冰微笑,細聲道:“俗透了,俗得透透的!”
夏穀略怔,他一直以為這客廳挺雅致的。此刻再看看,櫥中高低錯落地站著各色高級洋酒:人頭馬、XO、路易什麼的……瓶子珠光寶氣,很有宮廷特別是後宮的味兒,但老羅從不喝它——隻有一回,不知為什麼事高興,他開了一瓶馬爹利,倒出眼藥水那麼一點,與夏穀分嚐。沒等夏穀嚐出味來,老羅便說它味不正,擦臉油似的,夏穀隻好也跟著說難喝。老羅又把瓶口封燙好,使它跟沒開過口一樣,放回櫥中去了。這些洋酒,老羅拿它們當室內裝飾品用。櫥中另一邊,整齊地擱著十幾部大厚本世界名著,統統是精裝本,每本書的書脊都有寸把厚。燙著金邊兒,漢字書名的旁邊帶外文。老羅也從來不讀它們。但是經常一一指點著它們,告訴夏穀書裏寫什麼。站在客廳當中看,這一麵牆的大櫥內,塞滿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兩樣都是最高級的。在大櫥對麵牆上,掛著一柄兩米多的工藝大折扇,一派道骨仙風,扇麵上,有本省一位書法高手為老羅“伉儷”敬贈的行草:聰明難,糊塗更難,由聰明轉糊塗尤為難矣,……讀著,隻覺得主人直恨自己太聰明了。
劉亦冰上前,伸手敲一敲櫥中那瓶模樣最昂貴的洋酒,直敲得它一歪。她笑了。
夏穀心驚,“怎麼啦?”
“這瓶路易十五,要是真的話,價值幾萬外彙券。”
“假的麼?”
“空的。他還不錯,老老實實沒灌水。說起來,可以講是當工藝品放在這兒。我一個朋友,還在裏頭裝上水……”
夏穀哈哈大笑,軍帽一咕嚕滾到地下。劉亦冰看著他動情地道:“你笑起來挺可愛的。”
夏穀臉紅,雖然知道劉亦冰講這話沒別的意思,但心兒仍撲撲亂跳,從動作上也流露出來了。他手腳忙亂地替劉亦冰衝上雀巢咖啡,老道地問:“放不放糖?”他從外國小說裏經常看到,女士喝咖啡不加糖。劉亦冰笑著點頭。夏穀投入三塊方糖,打開錄音機,插進磁帶,一縷極細膩極飄渺的音樂流瀉出來,他詢問地看著劉亦冰。
劉亦冰嗬了一聲:“真好,……你也喜歡它?”
“我不知道它叫什麼,隻是太喜歡聽它了。”
“日本喜多朗的《飛天》組曲,傳進我國不久。你也是,既然喜歡,幹嘛不弄清背景。”
“我覺得沒必要。喜歡就行了。”
“也好。我妹妹她們能說出一大堆曲目和音樂家生平,可惜並不真愛音樂,隻愛歌星。對了,你叫夏什麼?”
“夏穀,某某部幹事,男,現年28歲!未婚……”夏穀口含譏意。
劉亦冰並不在意他的語氣,道:“謝謝你請我來。現在我想一個人呆一會,你能去上班嗎?……對不起。”
夏穀愕然,片刻,很痛快地說:“這屋子歸你了。在下班以前,不會有人打擾。如果在我回來之前你想走了,把門碰死就行。再見。”
夏穀頭也不回地離去。走到空曠處,才悲憤地回味:請了個女士來,卻被請來的人從自己家裏趕走了。她還說她沒有家呐,可是到哪都跟到自己家一樣傲氣,拿別人的地方散心。
夏穀來到自己辦公室,對麵桌的李幹事告訴他,“季部長來過了,問你呢。”他不吱聲,仿佛很忙的樣子,坐下便寫材料。李幹事身子仍停留在辦公桌後麵,隻把頭遠遠地伸過來,強調著:“季部長!……”夏穀猛想起,自己剛才那態度會傷害李幹事自尊心,連忙像他那樣,也欠身回答:“真是真是,我就去就去。”李幹事又道:“部長幹嗎老找你啊?”夏穀再度欠身,“送個包裹,本來該叫公務員送的,媽的小韓不在,差事就落到我頭上了。”李幹事才滿足地坐回身體,同情地歎口氣,“別抱怨,我剛調到部裏時,還替老部長家拿牛奶買豆腐呐。過兩年,調個比你更嫩的幹事來,你就解放了。”
在上午剩下的時間裏,夏穀全泡在材料和電話裏。雖然心神不定,但他用意誌把自己扣在桌邊上。他兩次看見,季墨陽部長從門外走過去,又走過來,卻沒有進來問什麼話。這說明部長已經掌握了有關情況,不問,反而最明智,就跟沒派他去過首長家似的。夏穀也決定,沒必要主動去彙報什麼,無非大家都沉住氣就是嘍。
下班鈴響,走廊裏頓如拽了下抽水馬桶,充滿轟轟烈烈的氣勢。下班幹部擁出來,滿道上是吆吆喝喝的玩笑話。聽著那動靜,不禁使人疑心:他們早把該幹的活兒幹完了,隻等下班。夏穀慢慢收拾著那些不需要收拾的文件,拖到最後一個才出辦公樓。在樓外,他抬頭朝三樓部長辦公室望一眼,雖然沒望出任何名堂,卻覺得季部長還在那裏。
夏穀走到宿舍樓前,遠遠望見自己那扇房門大敞著,他拿不準劉亦冰走了沒有,匆匆趕上前。距門還有兩丈,已聽見老羅粗豪無比的笑聲。
“……小夏嘛,沒得說。你跟他處上幾日就知道了,絕對是政治部年輕幹部中最有前途的一個家夥!這話我當他麵從來不說的,免得他自滿。這家夥聰明正直,心細如發,而且很有男子氣,隻是輕易不表露出來。哎喲,他回來了。”羅子建伸出兩棵指頭遙遙指向夏穀,“你小子幹什麼去啦?”不待他回答,又道,“無論幹什麼去了,都不對!”
劉亦冰站起來,朝夏穀笑視不語,幾乎看不出地隱忍著一縷的無奈。
夏穀向劉亦冰介紹著:“這位是我東家,群工部大秘書羅子建。”
“嘿嘿。什麼叫‘大’?你嚇死我了,不敢當。小劉父親的秘書才叫大呢。嘿嘿嘿,小夏,我還沒祝賀你呐,原來你和小劉兩個是老同學。”
言下之意很明確,你居然和司令員女兒好上了!
夏穀看劉亦冰一眼,道:“該吃飯了……”
劉亦冰愉快地說:“認識羅秘書真高興,現在我該回去了。”
“我看你們哪個敢走?”羅子建攔在門檻上,瞪著劉亦冰。“就在我這兒吃飯。吃了,算小夏請你的,還不行嗎?我打個電話,叫三食堂送幾個菜來,就在寒舍聚一頓,定了定了。小夏你負責陪客,我落實菜去。”
劉亦冰慌道:“不不,我確實有事,家裏等著呢!”
羅子建又道:“我給司令員去電話,替你請假。其實你爸他認識我,我到你家也去過不止一次。你爸待人好極了,我不信他連個讓你體驗群眾生活的機會都不給我。”
“你可別掛電話。我跟老頭吵架跑出來的。誰掛電話,明擺著找罵。”
羅子建唏噓幾聲,意義不明,滿麵遺憾樣兒。
夏穀道:“我送送你吧。”
劉亦冰順從地隨他走了。羅子建在他們身後叮囑:“下次,下次……”
夏穀在路上信口問:“你一直呆在那屋裏?”
“嗯。”
既然她不願意多說,夏穀反而不好詢問什麼了。腳下這條路正通向政治部第三食堂,幹部們都朝那兒雲集。“啊,真熱鬧。”劉亦冰看著他們說。夏穀脫口道:“要不,我們就在大食堂隨便吃點吧?”
劉亦冰竟立刻接口道:“好哇。我想在這兒吃飯。”
夏穀感到意外。繼之,他深深為他倆之間的默契而感動。再一想到,他和她進入食堂後,眾人目光將像炸彈碎片般飛來,他興奮不已。
突然,夏穀看見季墨陽部長從對麵走來,越來越近,顯然已看見他倆了。夏穀正考慮同部長說些什麼。季墨陽似聽到別人喊他。朝邊上一拐,進入一扇旁門了。夏穀不解,問:“我們部長不是認識你的嗎?”
劉亦冰微笑著:“當然。”
“也許他沒看見你。”
“當然沒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