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操號響了。夏穀迅速穿衣,跑出門外。新鮮空氣跟個榔頭一樣狠敲了他一下,真痛快!雖然夏穀已到大機關一年有餘,仍然喜愛連隊般的出操。太陽剛有點太陽的意思,風兒清涼得要命,天空親切極了——要接他上天似的。東方那一片紅光像一團輝煌念頭,仿佛是夏穀掏出來擱在那的。是的,每天早上他都年輕了,其餘時間他老下去。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又會年輕!
在這個大院裏,幾乎所有人的軍銜、職務都比他高,所有人的曆史淵源、生存關係都比他豐富。他惟一勝過他們的,就是:年輕。
6
在通往操場的路上,夏穀控製自己不跑。到大機關那麼久了,還跑什麼跑?天大的事都該穩穩地走著去辦。這體現成熟,體現風度,體現出自己和老機關們擺平了。你擁有什麼——是一回事;能否將你擁有的東西體現出來——則是另一回事。雖然夏穀心裏一再想跑,但他也一再掐死那跑的願望。
老羅——羅子建從另一道門裏出來,著夏季短袖軍裝,軍帽戴得驕衝無比,皮帶把腰杆勒得根細,連一根手指頭也插不進去。其實他今年不到35歲,副團職。人們叫他一聲“老羅”是因為他方方麵麵的味道足夠老了,而年齡不過是個參照。組織部謝處長沒結婚前,人家就喊他老謝了。寧副部長給首長當秘書時隻27歲,可是,連比他大十幾歲的各部部長都叫他“老寧”。雖然他自己希望人家叫他“小寧”,沒用!人們照樣叫他“老寧”。老寧老謝老羅……他們這些人的能力,都跑在年齡前頭,叫聲老,是附加一個尊重,是一個境界呼喚另一個境界。
夏穀猛見老羅,先自害臊起來,半遮半掩地站在那兒,直怕羞到人家。
老羅高叫一聲“啊喲”,奔到夏穀麵前,一串“啊喲喲喲……”捉住夏穀手,以長輩的口吻這:“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看你你看你,瘦了嘛!唉,晚上來我家吃餃子。順便,跟你聊聊機關見聞,也聽你談談下麵部隊事兒。哈哈哈……不過小夏你,可是越瘦越精神。”
夏穀覺得老羅那手黏糊糊的,一分開,便吱啦啦響。
老羅握罷手,又朝夏穀肩上拍兩拍,順便替他拈去了一條草席莖兒,小聲叮囑,“餃子。”此刻,正有人從身邊走過,恰恰是他不想邀請的人。
老羅因為是群工部秘書,須督促本部人員參加跑操。他站在鐵灰色宿舍樓前,朝不同位置的窗戶發出不同硬度的喊聲。“小邵!……老劉,……大熊唉,咱們別老落後啊。”他的聲音前頭狠,中間平和,末尾那聲“大熊唉……”則暖和透了。他這一聲喊有三截韻味,很像對敵我友三方麵的政策。老羅單單留下中間門窗沒叫,因為裏頭住著宋處長。可是,中間門嗒地開了,宋處長反而比小邵老劉大熊出來得快。老羅感慨地道:“處長哎,年青人就是比不上你。不曉得你年輕的時候更利索成啥樣了。”
宋處長道:“我如果不跑操,別人且不以為我超過45了麼?還是照規定辦吧。”
“雖然規定45歲以下的人都得跑一跑,其實,靠近45的人不跑也行。沒那麼認真。”
“我才42,周歲40。這年齡容易叫外界誤會……嗯哼,8年了,整整一個抗戰。”後一句話笑著說的,意思是講他已經當了8年處長,至今沒被提拔,像一場抗戰那麼久。
夏穀笑說:“宋處長,你發牢騷的時候最親切了。”
老羅道:“瞧小夏多鋒利。叫我說,有點牢騷才是朝氣蓬勃的表現。沒有牢騷的人總是假裏假氣的,關鍵要看牢騷的質量如何。有了高質量的牢騷,還有個敢不敢發出來的問題。”
夏穀道:“有點牢騷還是有才氣的表現,越有才的人牢騷越大,比如柳亞子先生。”
宋處長搖晃雙手:“行啦行啦,兩位幹脆把操場挪這來吧,慢慢鬥。我先走了。”說罷,便不失風度地、把逃跑意思裹得很好地走了。
夏穀和老羅並肩去操場。夏穀說:“老羅,你經常像總部首長那樣說話。剛才那個牢騷的質量問題,含義十分老辣。沒受過長年壓抑的人,絕對說不出來。”
“你可別陷害我。大清早的……”
“不。我確實覺得你挺了不起。比如說,什麼樣的人都喜歡你。甚至,連你討厭的人也喜歡你。你是怎麼弄的。”夏穀真誠地說。
“又來又來!不就是個牢騷麼。告訴你,發牢騷是機關幹部的一項業餘生活,跟下棋打乒乓球一樣。一天有三兩個牢騷發發,日子過得輕鬆愉快。”
“我不行,真佩服你們什麼話都敢說的人。你在部裏,絕對是個人物。”
“秘書有大有小。”老羅看夏穀反應,見他點頭明白了,才接著道,“我一調進機關就幹秘書,從正排職秘書幹起,幹到現在中校了,還是個秘書。他8年處長算什麼?我幹秘書幹了18年,小半輩子撂上去了。我什麼沒經曆過?你說,我對職務問題牢騷過沒有?”
夏穀心想,我怎麼知道你牢騷過沒有。口中道:“肯定沒有。”
老羅微笑地,字斟句酌地問:“為什麼沒有?”
夏穀駭然:“為什麼?……老羅你這問題問得怕人。”
“嚇不著你,別跟我假裝純潔。我說的成立不成立?從來沒人關心過我為什麼不發大牢騷。”
“那麼,究竟為什麼呢?”
“因為時候不到!到了關鍵時刻,我會發的。而且一發就必有反響。上上下下,都得認真對待我的牢騷。”羅子建眼裏竟有濕潤的光。
“呀!老羅你,把牢騷存在銀行裏生利息呢!”
“哈哈哈,其實我純屬逗你開心。你看你那呆樣,哈哈哈……,”老羅突然又變得輕薄起來,“告訴你吧,我不發大牢騷的原因是:發了沒用,白傷神,沒人因為你牢騷厲害就提拔你。所以我隻發些皮毛牢騷,供大夥快活。”他見夏穀不笑,便嚴肅地批評他,“我要真是那種斤斤計較的小人,能隨隨便便把心裏話說出來嗎?既然我說出來了,就不會是那種人。對不對?”
因老羅問得熱烈,夏穀才被迫點頭。剛才,老羅眼裏那淚光雖然一閃即逝,卻深深地感動了他。他有點後悔,呆呆地想:要是當時我就把感動心情告訴他,也許他就不會把自己換掉了。都怪我隨嘴開他玩笑,使他對自己的動情也感到害臊,趕緊把自己包裝起來。人和人的心思隻要錯過了一絲,就再也對接不上了,反而比以前飄得更遠。
老羅的精神已光滑如初,目視前方:“你看,宋處長在望誰呢?”
夏穀已無心望去——純粹是為了尊重老羅才勉強一望。他看見,宋處長正邊走邊朝前麵敬禮,姿態頗為興奮。而被他敬禮的那人,叫一溜羅漢鬆擋住了,夏穀和老羅看不見。
老羅猜道:“怕是馮部長。”
“馮部長在京開會,要一周以後才回來呢。”
夏穀盯著羅漢鬆盡頭處看,也覺得那是個懸念。宋處長究竟望誰?片刻,一位中年首長緩緩地踱出來,仿佛很在意自己的儀表步履,其實他正在思考什麼,他正是馮部長。因思考得專心,馮部長沒看見正朝自己敬禮的宋處長。
夏穀說:“佩服佩服。”
“我不是有意賣弄本事。確實隨嘴說說,碰巧說中了。”老羅話裏有些悔意。
兩人有一陣子沒說話。突然,夏穀激動地低語:“這座大院,藏龍臥虎!深不可測!”
老羅感謝地瞥了夏穀一眼——他將自己列入龍虎一類了,又複歸於默然。快到操場時,老羅悠悠道:“我明白了。老宋他今天為何發那等牢騷?以前他可不這樣。我才想明白了。原因麼,是當時我在門外說你年輕,那些話叫他聽見了,感發愁腸嘍。肯定是這樣。”
夏穀真沒想到:一個小小不然的片斷,居然能在老羅肚裏擱那麼久,非釀出味來才罷休。他呆了半天,說:“我把我換給他!真像毛澤東說的,年輕也惹人生氣。”
“廢話不說,你倒是站到他位置上去試試?該同情他嘛。”
“前天看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人生有新劃分,說:20歲到44歲都算青年,45歲到60歲算中年,60歲以上才算老年。所以,他宋處長隻能算是大齡青年。”
“不是瞎編?”
“黨報登的!當今人類都長壽,青年的概念放寬啦。按這個框框朝前套,十三四歲的人大概隻算嬰兒。朝後套呢,60歲的人會想:我還卡著中年邊呢,下什麼下!”
“哎,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宋,他肯定愛聽。”老羅沉吟片刻,又道。“一會就說,但不能正麵跟他說,否則他會多心的。我們應該趁他在場的時候,我和你聊這個話題,像隨便聊似的,聲音叫他聽見……”
夏穀忍不住吱吱笑,說:“老羅你——即使是一個善意,也要靠擺弄陰謀去實現它。”
老羅快意道:“一到操場咱們就說,趁人多!”
7
機關幹部聚集在一條寬闊的林xx道上,等候集合號令。
這條林xx道,幾乎有飛機跑道那麼寬。兩旁聳立巨靈似的法國梧桐樹,樹冠如同墨綠的雲朵,在天空相接,再沉沉地壓下來。路麵上滿溢樹脂的濃香,那味兒是從厚厚樹皮下麵透出來的,簡直像潑出來的!使這道上如同擱了條香汁大河。
梧桐樹是軍區大院裏的帝王。
明朝起大院就成了兵營,四周散布著馬標、炮標、營口、衛橋、南北校場……一代代人征殺中過來,至今仍彌漫驍勇之氣。到了民國定都開國時,大院被辟為國防部,占地極廣,遍植梧桐。而今大半個世紀過去了,無數將帥俱已作古,隻剩這梧桐愈發崢嶸。由於擁擠,它們便朝高處衝,其勢頭直撲天外。其實嗬,它的精神已經抵達天庭了,隻是由於自尊,它們才不再向前一步。梧桐樹身白天是淡青色的,而晚上則是暖白色。夜裏走近它,很像夜色中有個裸體婦人,婀娜地站著,含蓄風情萬種。梧桐樹們沿大道站成兩行,夜色中影綽綽地,極像一位裸婦人後頭還立著個裸婦人,一個風情萬種後頭還站著一個風情萬種……夏穀喜愛大院,梧桐樹是一個重要原因。煩惱時,樹下走走便有換了心肺的感覺。偶爾踩著一片落葉,腳下撲出個細嫩聲響,連心也牽得一歪,舒服透了。大凡有靈氣的林木,最怕人多。那次軍區開大會,林xx道兩頭擱上了哨兵,路麵上畫上白線,停放了上百輛軍車,每株樹下都成了停車場,氣味撩人。梧桐的境界全給破壞了。直到夜裏,路麵還是熱乎乎的,汽油味仍然沾在樹身上。梧桐們在那天中都畏縮著,偷偷地老下去。
林陰大道,草坪廣場,大禮堂,大會堂,大校場……在軍區大院,甚至在這座城市裏,有多處這種氣勢磅礴的場所,每處都可以容納成千上萬人,而人的住房卻老是那麼狹小。夏穀想:大概是為了便於把人群召集到一塊,讓所有人聽一個人說話。
機關幹部淋淋漓漓地流淌到操場,鬆鬆地站著。陣容十分龐大,活像500號人的加強營;其實把操場上的人全部攏到一塊,也不足50人。隻因為,他們都是高級機關的幹部,他們隨便朝哪兒一站,身心氣勢就要溢出來,每個人都得站去足夠擱幾個人的地方。誰都不肯挨著誰。在這兒,即使一個小中尉,也習慣於用全局性語言和人說話:“82軍怎麼搞的?一個事交待下去三天了,還沒回音……”
“福建方向動作要再快點,不然我們就派工作組了,某某部隊就是沒野戰軍的樣子!”
“我陪劉副司令8天時間,跑了3個軍7個師4個守備區,還剩5個軍級單位沒跑呢……”
久之,這種語言方式就把人心眼墊高了,二十幾歲的小青年,拿眼瞧全軍區幾十萬部隊,也不過跟瞧隻大沙盤似的。
但是,年齡稍大一點的幹部聚到一塊,卻周身都是小心翼翼的氣氛。他們的眼神都那麼謙和,舉止帶點老頭味兒。這人要和那人說點什麼,走去的步子不出聲。直到聽見哧哧地悄笑,才曉得兩人方才確曾說過話。接著,凡是聽見笑的人都跟著笑開來,然後才問“笑什麼哪?”也有幾個粗聲大氣蹦舌頭的中年幹部,不過就幾個,且永遠是他們幾個。大多數人極少說話,有幾個人則永遠是生動地沉默著。老羅說:未來的部長、主任、將軍,一般都是從很少說話的那堆人裏頭產生。頂有可能從根本不開口的那幾人中產生。
掉在末尾的幾個幹部,正從宿舍區朝這趕。到了,便把牛奶瓶子或菜籃子,擺到路邊那扇大黑板底下。大黑板是機關告示牌,上頭帶個小屋頂。此刻,黑板下頭已放滿各種菜籃子和奶瓶子,待下操後,幹部們便提著它們去服務中心換奶買菜。這傳統不知是從何時形成的,大致是很久以前,某幹部順手在那兒擱了個奶瓶子,於是第二第三第四人都往那擱瓶子,相沿成習,傳統便誕生啦。奶瓶們不需號令也站得很整齊,機關幹部富於模擬能力,幹什麼都能模擬得一溜齊的。告示牌上已擠滿方方麵麵的告示:
供應本月雞蛋……10歲以下兒童打防疫針……草坪放映電影《海霞》遇雨停映……今日賣在職幹部的肉,明日賣來隊家屬的肉……
大院是個小社會,裏頭行行具備,生老病死有依靠。幹部們把工作和生活捏在一塊,彼此難分。
一個幹部放下奶瓶兒,一抬頭看見了告示牌,叫著:“啊喲!又斃掉兩個。”
告示牌上貼著一張軍事法院的布告。上麵打著二尺多長大紅勾,勾掉了兩個青年罪犯的性命。眾幹部不禁圍觀起軍事法院王庭長,他名叫王焰,正在僻靜處踱步,因曉得眾人都在看自己,越發顯得神情沉重。按習慣,大家都把他名字倒過來叫。
“閻王,這案子是你親自審的吧?”
老王仰天歎道:“開春以來,全軍這類罪犯已經斃了5個。”他舉起手,叉開五指在頭旁搖著,“5個加起來還不滿一百歲!唉,真是舍不得斃嗬。可是不斃不行啊,犯了死罪不殺頭還叫什麼部隊?我可是一再挽救的,你們不知道就是了。如今,光印這布告就得幾千塊錢,你以為我願意審案啊?殺一次——今年業務費就用光了。如今,沒錢殺不了人……”
閻王一番宏論,把幹部們悶了一會。稍頃,大家都激昂地議論起錢來。
夏穀後背上忽然給人拍了一掌,差點把他心髒拍掉下去!
“小夏,夜裏回來的?昨天,部長找了你兩次。”
夏穀兩眼豁然生輝,然後,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心中剛出現點小激動他就立刻把它掐滅嘍。哦,部長找我。而且,連著找了我兩次!我料到他會找我的。
8
夏穀隨著上班的人流,從生活區大院進入辦公區大院。
門衛持一杆步槍,筆挺地佇立著,機關幹部們刷刷敬禮通過。辦公區正麵,是一條寬闊的花園式大道,兩旁是草坪、花圃、藤蘿架、假山流水……一眼望去,能看出它們都很有年頭了,一草一木都具備很深的資曆。水泥路麵上畫著白色停車線,樓房後麵則是低矮的自行車棚。幾行翠柏站得一溜齊,當年都是拉皮尺量著栽的,自然橫直豎齊、精神無比。辦公院分為東區西區,總共有十七八個部級單位,各叫做:部、局、室、院、社……名目雖然不同,但都屬於政治部下頭的二級部單位,相當於師、廳一級。剛來時,夏穀費了兩天時間才搞清各部的位置。又花了十天工夫,才把部長以上領導的姓名與麵孔都對上號。過了一個半月,他才勉強弄清大部分處長們誰是誰。至於幹事、參謀、助理員、管理員……他隻有暫時混沌著,用著誰了再熟悉誰。須知,就連在這幹了30年的老機關,也不能把每個人頭弄清楚。很多公眾場合,他們見人就連連頷首微笑,顯示出熟極了的表情,甚至呱呱地聊上一陣,但是,他也許隻認識對方這張臉,卻不知對方是誰。當然嘍,他們敢於放開表情、快人快語的,也因為他們確信:雖然自己不認識人家,但人家肯定認識自己。
還有很重要的是:弄清楚玻璃板下頭壓著的,那張日報那麼大的軍區常用電話號碼表。要背熟、理順、弄清每個號碼意味著什麼,號碼的戶頭是誰,各個號碼之間的複雜關係。比如:一份文件遞上去,從哪間辦公室到哪間辦公室,再到哪間辦公室,最後應當從哪扇門裏出來,才能回到自己手裏。文件上批語是誰的,怎麼批的,畫圈還是署名,……此外,還有首長的車牌號,眾多領導的住房位置等等,能記多少也要記多少。還有:上級機關即總政治部一大攤呢,總部有著比這兒大幾倍的部、局、院、室、社……與本部有關的部門都要弄懂弄通弄親熱嘍。還有:全軍區幾十萬部隊,約莫有幾百個師級單位,上千個團級單位,其番號與代號分布在東南五省一市。還有密密麻麻的廠礦企業賓館及預備役部隊架子,這些,也要大致做到心裏有數。讓它們熟悉自己,建立聯係。
把上下友鄰粗粗摸索一遍之後,假如你沒在迷宮裏弄丟自己,那麼,你就可以開始工作了。夏穀進入本部辦公樓,再進入本處辦公室,坐入他本人辦公桌前,立刻融進厚厚實實的辦公氣氛裏。8點整,遠處的、近處的以及隔壁的電話鈴陸續響起來。巨大的軍區在動!片刻,夏穀麵前的電話也響起來。他拿過電話,裏麵傳出一句低低的話:“你來一下。”
隻這一句,電話便掛斷了。
夏穀快步上樓。部長的聲音永遠是這麼低,而且短。這也就迫使部下凝神傾聽,禁絕廢話,用全部身心去兜住部長的每一句話。在這幢樓裏,每個人,每件辦公用品,每項工作的處理方式上,無不透著部長的痕跡、部長的精神、部長的氣息……
部長像陽光按倒一片草葉那樣,牢牢地按著夏穀和夏穀們。並且非常自然。
部長的辦公室在三樓。三樓除部長外,還有一間寬大的部會議室和公務員小屋。部內的所有決策都在三樓釀成,對於部裏的夏穀們即幹事們來講,三樓就是碰著天了。
夏穀在門外喊:“報告!”力度正合適。部長在屋裏將聽得很清楚,又不至於被驚擾。隔了一會,裏麵傳出聲音:“請進。”
夏穀推門進去,部長正在打電話,他依照部長眼神的意思,坐在幾米外的一張沙發上。這兒,不可能聽見電話裏的聲音。他把材料放在茶幾上,輕輕翻動它,像在繼續斟酌。
大校部長季墨陽,也就是不久前考察過夏穀的季處長。那次考察之後,他全力以赴將夏穀調入自己處內。而他自己,先是升任副部長,繼之又成為部長。夏穀憑直感,認定部長在軍內會有遠大前景,他為這樣的領導看中自己而暗暗欣喜,他固執地把部長視為知己。可是出乎意料,部長從來沒對他有過什麼恩寵,甚至從來沒有過親密的表示。在部長眼裏,夏穀似乎和其他幹事們完全一樣。為此,夏穀曾失望過。稍後,他反而更佩服部長了,也更徹底地把自己交給部長了。
這隻電話顯然是下級打來的,部長隻是聽,隔一會才“哦”一聲。同時,他還在翻閱麵前的材料。夏穀知道,部長翻閱的正是自己手上這份材料,區別隻在於:部長手上是第5稿,而自己手上是第6稿。看來,自己所料不錯,部長要親自和自己討論這份重要文件。
夏穀情不自禁地,已在心裏把“材料”一詞換成“文件”了。
於是,他開始舒適地、泰然地默視部長。
部長辦公桌寬闊之極,麵積抵得上一隻雙人床,比夏穀們所使用的桌子大兩倍。桌麵上是一整塊茶色玻璃,跟一汪湖水似的,倒映著部長麵孔。桌上的電話、筆架、台燈、文件夾……如同浮在水麵上,樣樣都顯得幽深。隔著這張桌子,已不能和部長握手,隻能談話。夏穀在某本閑書上看到過一篇文章,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一番精妙議論:兩米是最佳社交距離,在這個距離上交談,不易墜入親昵,也不會有竊竊私語;經理與下屬一般都在這個距離交談,再近就難以保持權威了。此外,在這個距離上,眼神與表情都能最充分發揮作用……一米以內,則是私交距離,情人們都在這距離以內交流感情。三至六米是公眾距離,這能夠徹底杜絕竊竊私語。這個距離最適宜體態和動作,演員們深明其理,他們的演技就是從這個距離開始的。對人群演說和做報告,也以這距離最為理想。
部長那張辦公桌,恰好兩米。因此部長與夏穀的距離正是經理與下屬的距離。在政治部小禮堂聽報告時,夏穀與台上主任們的距離,也恰好是六米開外。因此又正是演員與公眾的距離。夏穀想,部長和主任們肯定都沒看過那本書,但無意識中都照此辦理。
部長放下電話,繞過辦公桌朝夏穀走來,笑著握手。然後,拉著他坐進距自己最近的沙發。夏穀竟有些興奮,部長許久沒對他如此親熱了。現在,他倆之間的距離,甚至還不到一米!這是情人距離。
“怎樣啊,小夏,都好哇?”部長望著夏穀,眼睛裏麵仿佛還有一雙眼睛。一句普普通通的問話,從部長口裏出來,就顯得含蓄動人。
“到316師去了八天,調查了兩個團;到338師去了五天,調查了一個團含兩個營。總的看,我們的觀點是立得住的,事例是豐富而紮實的,對部隊當前指導性是相當有力的……”夏穀侃侃地彙報起來,他有意不看小本子,而把人頭、番號、時間,各個事例的細節都說得異常清楚。這並不完全是為了給部長以深刻印象,也確實是他素質好,早已將材料吃得透透的了。稍一運氣,那話語就從腹中頂著出來。他正脹著哪。
夏穀大約彙報了20分鍾——比他預計的時間還短了幾分鍾,為此他對自己滿意。假如放開來說,半上午不夠。而他把一個重要問題精練到隻有20分鍾的長度,僅此,已可以證明自己對問題的駕馭能力了。不精練則罷,一精練就精練得駭人。
部長在聽彙報時,一言不發,但眼睛始終盯著夏穀。夏穀知道,部長其實不是看他,是透過他盯著自己的思緒。換言之,是夏穀把部長的思緒攪動了!待會兒,部長肯定有精當的議論要發表。
部長在聽彙報時,間或輕微地點一下頭,或擱進一個眼神,或歎出一縷憂慮,或在膝頭上彈動一棵手指……這些,都恰恰出現在夏穀彙報中最得意的部位。也就是文件的關節或穴位。在這些地方叫部長動容了,夏穀才覺得,自己的彙報絲毫沒有損耗,全部滲入部長心裏。部長已將自己盡覽無遺。這種無言,才是最棒的無言,也才配叫做無言。
部長在聽彙報時,其專注比一萬個聽眾加起來還要多。這時他不像部長,而像學者。他的神情對彙報人是個考驗,逼著你拿出更多更紮實的觀點、材料。部長隻在靜聽,他從來不記什麼,邊上的小本子隻是擺擺而已,他的“聽”可比“記”深刻得多!夏穀覺得,他與部長堪為相映成輝:兩人都無需什麼小本子,就營造出如此出色的交流。
……
夏穀彙報完畢,部長凝思不動。然後,他默默地朝夏穀伸過手來,取走那份材料,一頁頁翻閱。閱畢,又凝思不動。
“這幾句不錯。”部長不看稿子,就一字不錯地念出材料上的幾句話。“哦,神來之筆嘛。”
夏穀臉發熱,那正是他最欣賞的幾行文字。卻是他在今天淩晨時……那情境下寫的,化腐朽為神奇。部長竟一眼就瞧出異樣。
夏穀說:“這幾句話,我是下了功夫的。”
“的確是神來之筆呀。有氣勢,想得又狠又深,把問題連根拔了出來。小夏你很有潛力。”部長手指頭隔著幾頁稿紙,按著文中那神來之筆的部位。“不過,這幾句話翹得太高,把其他文字都蓋下去了,過於冒尖。所以,刪掉它!”部長斷然道。
先痛讚幾句,再一刀砍去。夏穀愕然,繼之奮然道:“刪!”
季墨陽部長在辦公室內來回踱了幾遭,隨即輕輕跺足道:“我們寫文章,說話,寧可領導不通過,也要爭取幾年之後再看它時不後悔。啊,對於你我這樣的普通幹部而言,這要求可能高了,啊?得罪得罪……小夏呀,這份文件雖然是以部裏名義寫的,其實是為軍區弄的,你立足點就起碼要在軍區以上,徹底取消個人色彩。再一個,分析時大膽,而下結論時要含蓄。含蓄可不是吞吞吐吐,含蓄是充滿自信的節製。一個問題,你看到根上了,卻不說到根上,隻是讓人往根上想。這容易麼?不容易。好些人按捺不住要表現自己的欲望呀……昨天我又讀了一本閑書,宗教方麵的。呃,閑書不閑哪。裏頭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書上說:上帝讓人長一張嘴,卻讓人長兩隻耳朵,意味著人聽的應該比說的多一倍。嗬嗬嗬……現在的書啊,動不動就上帝上帝的。好賣錢。”
部長笑得那麼燦爛,致使夏穀無比舒坦。部長東扯一句西扯一句,貌似離題萬裏,其實句句都在文件精神上掛著。盡管部長對夏穀一句直接誇獎的話也沒有說,但這才是一種無需評價的評價。假如部長泛泛地表揚他幾句,夏穀覺得那反而俗了。
“立刻報主任。”季墨陽部長掏出筆,在呈閱單上刷刷地簽上自己名字。和材料一起交給夏穀。夏穀雙手取過,敬禮。離去。
“哦,小夏。”部長喊住已走到門口的夏穀。“你看我,差點忘了。有件個人問題想順便和你談談。”
夏穀又回到座位上,不禁敏感到,恐怕不是“順便”談談。也許現在才開始是部長真正要談的問題……他心兒又吊吊的了,精神氣膨脹開來。
部長親切地笑著。部長笑的時候最見威望。
“小夏呀,有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
“哦,就是對象。”
“沒有。”夏穀信口回答。同時腦中閃過古虹,便加重語氣道,“沒有。”
後一聲“沒有”,是夏穀用來強化自己的。說完他有點心虛,暗想:說一聲“沒有”就夠了嘛,老是“沒有沒有”的,反而假了。
“有人托我給你介紹女朋友,”部長停片刻,注意觀察夏穀反應,“我本不願意做這類事,把工作和私情攪在一起,公不公私不私的。唉……翻過來又一想,我這麼謹小慎微的,不就是顧忌自己這個部長形象麼?難道部長不是人麼?在一個大軍區裏,區區部長算個什麼,別自己把自己物化了,搞得沒點人情味。哈哈哈。”
夏穀也追隨著笑起來,心裏卻十分納罕:如此小事,部長竟也翻過來掉過去地想?
“所以,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你不必因為是部長介紹的就應承下來,你隻當是一個朋友在介紹另外一個朋友。接受與否,全在你。”
“當然,”夏穀忍不住了,“她究竟是誰?”
部長又笑開來,因看見夏穀難捺了。“對方是劉司令的小女兒劉亦冰。”
“哪個劉司令?”
“你看你!”部長搖頭,“大軍區劉達司令員,中央委員。你怎會不知道?”
“知道的。”夏穀惶然道,“但我絕沒想到就是他的女兒。”
“怎麼,豪門玉女,高處不勝寒?”部長用目光將夏穀剖開。
“絕對不是。劉達是劉達,她是她。”
“看你樣子……好像聽說過她什麼傳言?”
夏穀搖頭不語。
“說說看。”
“聽說,她精神有點不正常。”
部長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別的,我也許信。要說精神有毛病,我拿黨性替她作保,絕對沒有。首長家的人嘛,外麵不了解情況,越說越玄乎。小劉此人,我認識有10年了,是一個出色的姑娘,非常有個性。而且漂亮。要我說,惟一有點子小障礙的,是她離過一次婚……”
“關鍵是人怎麼樣。處女不處女的,不是決定性問題。”
部長擊掌:“我同意你的看法,關鍵在於人本身!來,我給你說說小劉。”部長沉吟片刻,微微動容。忽又一擊掌,“這樣吧,我什麼都不說,以免你先入為主。等你見過小劉以後,如果願意繼續認識,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情況統統說出來。如果不必繼續認識了,那我也什麼都不必說了。好不好?”
夏穀不知該如何回答。而在這種問題上沉默,也就意味著默認了。
“我二十郎當歲的時候,也跟你一樣風光。三天兩頭有人給我找對象,首長家的、省委裏的、總醫院的、歌舞團的,多啦!搞得老部長提醒我注意影響。我說,你們領導叫我去見誰誰,我敢不見麼?我還覺得自己跟二斤豬肉似的,叫人提過來提過去,我成你們禮品啦!……瞧,我年輕時多衝。”部長麵容燦爛,他想起了他的當年,眼內溢滿神往之情。呼吸聲音連夏穀也聽見了。“年輕時真好哇。”
夏穀陪襯地笑笑:“部長,拿年輕換你這個部長位置,你換不換?”
部長瞟他一眼,似乎沒聽見。
夏穀立刻意識到,他問過頭了。兩人談興再濃,感情再密切,他也是部長嗬。夏穀窘迫地起身,明知現在走太不自然,還是硬著頭皮說:“部長,我走啦。”
部長用商量的口吻說:“我看,你今天上午就到劉司令家去一下。正好,我這有一包東西要交給首長,你就說是我派你來送東西的。也許,你能在那兒見到小劉。哦,你放心,小劉和她家裏人都蒙在鼓裏,完全不知道此事!隻有你是知情人。所以你不必有任何負擔,我是讓你有個機會審閱她一下,不是讓她審閱你,明白麼?哈哈哈,你畢竟是我的人,我不能不偏心眼。送完東西後,立刻回來。告訴我你的第一感覺。”
“部長,這份材料我要送交主任。”
“叫你們處陳處長送吧。你到首長家給我送東西去。”
“部長,陳處長是我領導,由我向他交待任務……”夏穀遲疑著。已經有好幾次了,他從三樓下來向處長轉達部長指示,好像是夏穀在領導處長似的,弄得處長不高興。當然,夏穀深知部長信任自己已超出信任處長,他偷偷地為此興奮。
“叫你說你就說。”
這是部長的領導藝術之一。夏穀遵命離去。
回到一樓,夏穀見陳處長不在自己辦公室,而在夏穀的辦公室裏坐著,好像正等夏穀。然而見到夏穀,他又什麼都不說,專注地讀一份“內參”。夏穀道:“陳處長,季部長請你把這份材料上報給李主任。挺急的,你親自送比較合適。”後一句是夏穀自己的話。除此以外,他想不出什麼言辭能說得更柔和了。
“給李主任?好,我立刻就去。”
陳處長竟沒有絲毫不悅,他拿上文件就去自己辦公室了。他本能地、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覲見主任的機會,雖然隻是送一份材料,但這也能加強主任對他的熟悉程度。一個機關幹部,在首長麵前的出場率是相當重要的。
9
季墨陽部長拿過電話,剛撥出軍區一號台號碼,就聽見篤篤兩下敲門聲。他意識到,門外是陳文龍處長。因為幹事們見他,都會喊“報告”;副部長見他,一聲不吭推門就進來了;隻有陳文龍既不喊報告也不推門,而是不大不小地敲門示意。這種方式,恰好把他和別人區別開來。
季墨陽放下電話,等了一會,才回答:“哪一位?請進。”
陳處長昂然地進門,點點頭,再柔柔地道:“部長哇,忙?”
“哦,老陳。”季墨陽放下隻字未動的筆,並沒有起身。
“沒有什麼大事。”陳處長雙手朝下按著,示意坐在藤椅內的部長不要起身。“我是來請示一下,這份材料立刻上報李主任麼?”他舉起夏穀剛交給他的那份材料。現在,材料已經裝入一隻大信封袋中,外麵工楷大書:
李主任親啟
每個字都有乒乓球大,極是油亮。大信封袋的口子敞著,材料露出半截來,以便讓部長過目。季墨陽略瞟一眼,忍住笑,竭力像陳處長一樣認真:“是的,辛苦你一趟,直接送主任辦公室去。通過部門秘書轉,太慢!”
“我立刻就去,立刻就去。正好,我還有別的事要找主任請示一下。”陳處長在手掌上一磕,材料整個落入信封。
季墨陽從辦公桌後起身,略做出相送的樣子,目視陳處長出門,門扉無聲無息地合攏。季墨陽哼一聲,又坐下來撥電話。耳機裏傳出柔和女聲:“您好。”
“一號台?我是某某部季部長,請接軍區劉司令。”
“稍等……請講。”
耳機裏傳出中年女人的聲音:“哪一位呀?”
季墨陽急忙親熱地喊:“吳阿姨嗎,我是小季呀。某某部小季……”季墨陽部長聲音雖親昵,卻依然不失一個部長該有的氣概。
“墨陽,都好吧?”
“好。首長好。吳阿姨呀,有個事要跟您彙報一下,對。上次說過的,我們部裏不是有個小夏嗎,不是沒對象嗎?……夏天的夏,稻穀的穀,夏穀同誌,人是相當不錯的。我已經叫他上您那兒去了,您見一見吧。……哦,我考慮到了。此事他完全不知情,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我是讓他給首長送藥去的,就是亞欣出訪帶回來那些藥。對對,您別客氣。所以,阿姨您不必有任何負擔,好好從側麵觀察他一下。如果您和亦冰覺得可以,我再跟夏穀談開來。如果你們覺得他不合適,就以正常工作方式了結掉,我也不跟他談了。這樣處理,是不是比較慎重?……對對,劉司令提到我?……哈哈哈,首長太客氣了。好好,我等阿姨的電話。再見。”
季墨陽放下電話,在辦公室裏緩緩踱步。末了,喟歎一聲:“果然高處不勝寒哪……”歎罷,他又繼續踱步。但已是另一種境界的步子了。
電話鈴響,季墨陽拿過話機,“喂?”對方卻不說話,他又催促幾聲,仍無回答。不知怎的,季墨陽確信這不是錯線,而是對方沉默著。果然,他聽到極細微的呼吸聲了。並且,他從這呼吸聲裏聽出是誰了。季墨陽沉聲道:“你答應過我,永遠不打電話來的。”
對方仍然不說話,也不掛機,聽筒裏隻有呼吸聲……
季墨陽掛斷電話,軟軟地落座。他想:她為什麼打電話來?為什麼?……驀然,他猛醒悟,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是自己40歲生日!他已忘了,而對方替他牢牢地記著。對方無言地問候他,無聲地想念他……季墨陽心頭火熱,淚珠潸然而下。他迅速拭盡,長籲著一氣,直至倒空自己的心胸。
10
夏穀徒步行走。雖然是公事——為首長家送東西,在他的職務上也不能派車。他又不願意騎自行車,情願走著去。這樣可以拉長時間,適應即將來臨的情況。以往,他覲見首長,大都是呈送某份文件供首長審閱。這次,他呈送自己供首長審閱。
從軍區大院北大門出去,穿過寂靜的古林路,便是著名的甲—9號大院。因它北踞臥龍山,世人們便稱之為臥龍山大院。軍區內部簡稱“北院”。整條古林路兩邊,既無1、2、3、4……門牌號,也無10、11、12……門牌號,它隻有一個門牌:甲9號。古林路北側那一溜長長的,園林般的青牆,實際上隻是臥龍山大院的院牆。它的高度,恰好使乘坐大轎車的人望不見牆裏麵,又沒有高到使路人壓抑的程度。青牆頂部,聳立電網,它並不帶電,造型上也不是直通通地戳人眼目,而是浪頭般向外彎曲,這樣看上去就優美多了。電網從來不曾通電,假如不是那些白生生的瓷瓶,誰也不會把它視做電網。此外,古林路兩側植有這個城市最出色的櫻花樹,路邊還有漂亮的花圃。它們用葉片、用芬芳、用活脫脫的嬌嬈勁頭,鬧啊鬧地,直搶行人眼神兒,誰還會注意圍牆後麵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