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倫猝不及防,被他自背後一衝,跌倒在地。蘇悅緊跟一步,提劍一下一下地刺了下去。他每一個動作都很用力,鮮血不斷地被帶起,濺得他渾身都是,旁邊的將士們都已看呆了。也不知道刺了多少下,眼見得蘇倫已成了一堆肉泥,死得不能再透了,蘇悅才停下了動作。
他抬起頭,仰望著天空——天仍是這樣藍,雲也仍是這樣的白,樹還是這樣綠,然而人生,卻已不再是那樣的人生。
他心中酸澀難耐,熱淚滾滾而下,一邊哽咽一邊笑了起來。就在他笑得渾身顫抖無可自抑之時,他突然停住了動作,抬眼望向豐樂樓——
那裏躺著他的父親,屍骨未寒,鮮血尚溫。
他曾經無比憎恨過裴琚,恨他為了家國,親手將自己的兒子送到蘇倫身邊,受盡折辱。他是裴琚的次子,豈非應該如同其他世家公子一般,鮮衣怒馬,輕衫徐行,享盡世間該有的美好?然而為什麼,裴琚卻親手將他推入了深淵,讓他從此萬劫不複!
然而此時,他卻無法責怪裴琚任何。
年歲漸長,他終於懂得裴琚口中的“家國”,究竟是何意味;也漸漸明白,蒼生不幸,是為什麼。有時候,暴君在位,九州便可能生靈塗炭,一如現在的洛陽,遽成焦土;而裴琚的選擇,則是犧牲掉作為“人”的性情,成為護衛家國的一件兵器,看似冷漠無情,實則意氣未冷,肝膽尚溫。
蘇悅吸了吸鼻子,握住長劍,默默在心裏吟唱著裴琚教給他歌謠——
我自走馬上戰場,狂歌一曲是國殤。別來春秋應有信,九州離亂盡稱王。
劍氣驚破夜樓蘭,平明吹笛震蒲昌。邊城鬼哭烽煙靜,身死忠魂猶望鄉。
寒鴉啼哀朝歌柳,七月浮燈已昏黃。人世來回幾枯骨,暮色傾倒孤墳旁。
手氣劍落,熱血無憾。
等鬱清衍徹底醒來,已是三個月以後了。
此時的他,看上去仿若初春的楊花,輕飄飄地被風一吹,就會被吹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然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隆冬時節,大漠寒冷,他卻也隻穿了一件單衣,就這樣在院子裏漠然地站著。月光如水,落在他的身上,如今卻再也沒有謫仙的感覺,反而像是從十八層地獄裏爬出來的冤魂,便那樣輕飄飄地站著。
穆洛圭抱著虞寒淵進來的時候,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景象,不由皺了皺眉,命人取來大氅與他披上,道:“鬱郎君,天氣陰冷,你要多多注意身體才是。”
鬱清衍淡淡道:“國破家亡,鬱清衍要此殘軀又有何用?不知可汗準備什麼時候殺我?”鬱清衍轉頭盯著穆洛圭細細看了一回,隻見他深目高鼻,皮膚白皙,模樣十分俊朗,與虞寒淵在一起,的確是一對璧人。
穆洛圭小心翼翼地將虞寒淵放在一旁的石凳上,略笑道:“鬱郎君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我何時說過要殺你了?”
鬱清衍道:“可汗不打算殺我,那留著我,又有何用?”他輕笑一聲,無不諷刺地道:“是打算也毒瞎我的眼睛,將我像一件物品一樣,賞賜給你北燕的某個功臣作禁欒,就好比虞寒淵一樣麼?”
他當著虞寒淵如此直言,穆洛圭不由臉色一變,看向虞寒淵。卻見虞寒淵一臉平靜,淡淡道:“師兄,穆洛圭待我,並非你所想的那樣。”
他輕輕笑了笑:“他並沒有對不起我,也沒有限製我做任何事——我的眼睛,也不是他毒瞎的。”
他伸手自袖中摸了一陣,拿出來一隻笛子,遞給鬱清衍:“我讓人去找過了,這是碧玉的千金笛。我沒有見過,不知道真是那一把——師兄你過來瞧瞧?”
鬱清衍冷冷道:“鬱清衍乃蒼雲罪臣,當不起虞大人這一聲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