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衣冠南渡 第四十章(2 / 2)

如今穆洛圭正在洛陽北門親自督戰,命令乙旃扈、長孫嗣、達奚霈分攻東、南、西門,然而因為騎兵不擅攻城,因此久攻不下,穆洛圭十分焦躁,一時迷了心竅,竟異想天開,打算去禱告山神以求盡快破城。

蘇沐塵沉吟片刻,道:“這仍是一個拖的法子,穆洛圭越是著急,咱們就越要想辦法拖——”

他話音未落,卻見裴琚匆匆進來,看見鬱清衍,更是鬆了口氣。但鬱清衍見他一向冷淡的臉上竟露出了焦灼與痛惜,忙問道:“怎麼了?”

裴琚略行一禮,道:“會稽王,鬱中書,恕下官無狀了,隻是有急報。尚書郎傅偃見西門燕賊攻勢減弱,便自點了部曲三千人開了城門,突襲達奚霈。燕賊不察,被傅郎君偷襲,竟死了一萬多人。隻是營中大亂,人馬橫行,傅郎君...”他突然哽了一下,伸出大拇指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傅郎君被亂軍踩死...”

蘇沐塵與鬱清衍瞳孔驟然收縮。

蘇沐塵失聲道:“傅偃...傅偃?!傅偃....”

傅偃諸人,從前沉迷清談玄學,在政事上能逃則逃,從來不肯立場明確,蘇沐塵心中本就有些不滿;更何況之前傅偃雖然不說,但他也知道,傅偃對蘇淺塵未去建鄴一事十分介懷,蘇沐塵雖然心虛於自己對蘇淺塵的管教,但對傅偃,心裏畢竟更帶了一層不深不淺的不悅。卻不料他竟....

蘇沐塵腦中一片空白,隻能翻來覆去地叫著傅偃的名字。

鬱清衍就要冷靜得多,道:“傅偃家中,可還有人?”

裴琚點頭道:“上下百口,皆在洛陽。”

鬱清衍歎道:“以前我倒是看錯了他!國庫雖然空虛,但傅偃此舉,乃是大義,叫他們收拾一些糧米與傅家送過去罷。”

他想了想,又道:“我與你同去罷,順便也去看看曹髦諸人。傅偃與他們向來交好,我恐怕他們也會生出什麼狀況。”

裴琚輕輕一歎:“鬱中書,傅郎君帶去的部曲之中,正有渤海曹氏、北海孫氏的部曲...光是陳郡傅氏,如今在洛陽城中,哪有三千部曲?”

鬱清衍身形一滯,繼而抬步上前:“走罷。”

蘇沐塵突然道:“本王與你們一起去。”

鬱清衍略微回轉身子,皺眉看著他。

蘇沐塵鄭重其事地道:“我同你們一起,去一趟傅家。”

因為洛陽被圍困很久,城中無糧,人們之前尚能吃些樹葉草根,然而此時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吃了,隻好烤老鼠,抓鳥雀,但這些東西,又怎能吃飽呢?餓死的人不計其數,橫屍滿路,無人掩埋,紛紛腐爛,夏日暑氣正盛,整個城裏彌漫著屍臭味道。

將士們也不大好過,之前還跑去尚書省、中書省鬧了一回,將房子拆了煮東西吃,現下也是無甚可吃,隻得煮鎧甲,或將馬殺了,再加上一些死人肉煮來吃。那些死人肉已是腐肉,吃下去必然生病,將士們有很多都得了病,身腫氣急,身體羸弱,走幾步路就喘個不行,更不必說上陣打仗了。

蘇沐塵一直保持著將車簾拉起的動作,一動不動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象,將牙關咬得死緊。

這樣瘡痍滿目的洛陽,是他想要的麼?他曾經,難道不是意氣風發,說要還天下一個河清海晏的盛世太平麼?

到如今,太平何在,家國何在?

蘇沐塵滾動了一下喉頭,硬將滿目的酸澀意吞了下去。

也許傅家早已料到傅偃此去,有去無回,因此早已準備好了喪禮。偌大一座宅邸悄無聲息,紮滿了白絹,如同鬼宅。門口有一個造型十分奇特的木樁,豎柱直立,上橫一木如門,下麵吊了一個鬲,中間盛滿了粥,赫然是栢曆凶門。

仆役上前推門,隻聽“吱呀”一聲,無端竟生出一陣涼意。他抬腿進門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急忙轉身,連滾帶爬地衝出門外,結結巴巴地道:“王、王、王爺!傅、傅家、傅家、傅家....”說了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

蘇沐塵皺眉,與鬱清衍對視一眼,手上緊緊握住了腰間的長劍,一步一頓地小心上前,將門再推開了些——

卻見傅家院內,屍橫遍地,中間廳堂掛了一張素白長卷,上麵血跡已幹,黑紅的大字觸目驚心:

掃盡狂胡跡,回戈望故關。相逢唯死鬥,豈易得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