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不明白,如果知道自己要死,那麼生活的意義究竟何在?人活著,難道不就是該好好地活著麼?向死而生,這是多可怕的事。然而會稽王,人活一輩子,最後豈非都還是一定會死。秦皇漢武...包括前朝皇帝,這些尋求長生的人,又有哪一個,真能長生於世呢?古來又何曾有過萬歲天子呢?彭祖八百歲高壽,最後仍然無可避免地要死去,最後屍骨無存。會稽王,人的確都是要死的,可人生在世,總也該有一些什麼,是不惜代價也要堅持下去的事罷?”
這些言語擊入心扉,仿佛天地雪色無痕,是空山棲孤鳥,疏林羈北客,曠望三千雲,倏忽歇風波的靜,又悠遠又寂寥。周圍的聲響都淡了,安靜又空曠。
過了很久,蘇沐塵方道:“不錯,人生是一場踽踽獨行,便縱是青史留名,便縱是金玉滿堂,便縱是傾國傾城,也抵不過風波歇未穩的那一場傾頹。大夢誰先覺?”他勾唇笑了笑,“我們所追尋的,不過都是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不是麼?”
他哈哈一笑,站起身跳下小榻,抽出腰中佩劍,甩出幾個劍花,竟起了一段劍舞,口中還高聲吟唱道:
“鵬徙南冥,去以萬裏。泰山毫末,天地稊米。大椿冥靈,千秋瞬息。彭祖高壽,朝菌何異。
百川灌雨,傲滄溟。望洋東視,美盡在己。斥鵪騰躍,蓬蒿難起,笑煞伊、負青天絕雲氣。
姑射仙人,物我歸一,豈有紅塵亂心緒?譽之非之,進退如一,豈辨榮辱之境?
偃鼠飲河,滿腹而已,豈效田舍牛飲?鷦鷯巢林,一枝足矣,豈效王孫,良田萬頃?
南郭形化,非我無取。豈有吾汝,與萬物齊?且寓諸庸,以此自明,渺渺若然,死生同異。
此處凋零,彼物又興。天道昭昭,尋常盈虛。終身役役,莫不悲矣。忘年忘義,振於無竟。神人無功,至人無己。應時而來,順理去,哀樂無心,聖人無名。天地始,焉有名?”
他心神激蕩,劍氣磅礴,仿佛滾滾騰起的泛流,從天潑灑,又如玄鳥,在接近地麵的那一瞬猝然騰空,舉雙翼而蔽天,如此勁意,庭院內的花木紛紛被震得落下。往事曆曆在目,然而此時此刻,那些事竟仿佛都是別家事,是幽涼月光之下兀自開謝的花朵,又渺渺如巫山之雲霧,又或者是山水之間棋盤對弈的一謎題,但與他蘇沐塵再無絲毫幹係了。
鬱清衍站在一旁,默然無語地看完這一場極為驚豔的劍舞,緩緩擊掌三次,道:“會稽王好劍法。”
蘇沐塵收勢,臉上又恢複了淡淡的表情:“劍舞再好,又有什麼用?”
鬱清衍看他良久,微微一笑:“會稽王,這世間有許多事,豈非都是無用的?便就是這一場花事,”他伸手自肩頭撚了一朵花,“除了漂亮,又有什麼用處呢?然而這樣的漂亮,豈非已經足夠讓人懷戀很久?”
鬱清衍道:“會稽王崇佛,我卻信道,因此從來隻在今生,不問來世。人生百歲,相較於宇宙萬年,真是如白駒過隙,倏忽而逝;相比起來,生命中的悲歡離合,便更如蜻蜓點水,不值一提。但為什麼會歡喜?為什麼會難過?因為什麼歡喜?因為什麼難過?會稽王,難道這些都毫無意義麼?”
蘇沐塵呆呆地看著他,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鬱清衍慢慢走上前,將花放在他的肩頭:“佛寺石窟,幽光清涼,自有一個十方世界,遠離塵囂;那些人不識字,也不曉得佛學義理,可是他們懷揣著安靜的思緒,細細琢磨佛相莊嚴。每一筆一劃都是生命的軌跡。無論洞穴之外,是否風雲變色,是否烽煙驟起,是否生靈塗炭。真正心懷虔誠所修建的東西,其內風骨無法被時間消磨。在很多年後——也許我們的屍骨早已無存,做過的事也都被人遺忘,或者真真假假地被寫在史書之中,但有些東西,畢竟能夠傳承下去。”
蘇沐塵抓住他的手,用力吸了口氣,啞聲道:“所以——所以你是不走了,對麼?”
鬱清衍靜靜道:“殉家國,死洛陽,不是早就同會稽王說過了麼?”
蘇沐塵平生第一次有些結巴:“我以為...我以為...”
鬱清衍收回手,攏了攏衣袍,略笑道:“世事真假難測,但鬱清衍還不至於說謊來騙人。會稽王與其猜忌我,不如好好想想,怎麼與北燕交戰罷。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會稽王,你選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