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道音笑道:“你自是畫畫功夫,難道我就白坐在這裏打發時間麼?”說著去書架上拿了一本《莊子》,朝她晃了晃道:“不曉得你畫完時,我能讀到哪裏。”
杜衡君笑道:“他的書,前讀後讀快讀慢讀都讀得,憑你怎麼讀。”便不再理她,自顧自地畫了起來。陸道音自坐下,一麵喝茶一麵讀書,室內安靜平和,唯有佛手香氣淺濃得宜,沁人心脾。
不知過了多久,陸道音擱了筆,左看右看,滿意道:“成了。”杜衡君過去一看,卻見畫中一個梳隨雲髻的女子,穿一條單碧杯文羅裙,外頭套了件素紗單衣,眉目溫婉安然,仿若仙子,杜衡君還在上方題了一首小詩: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研姿巧笑,和媚心腸。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繡麗難忘。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
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這詩一和“野有蔓草”之詩,暗指陸道音的小字;二嵌陸道音擅琴之事,詞句清雅絕倫,人物栩栩如生,陸道音十分喜歡,捧著卷軸看了又看,讚道:“叡貞之畫,真是有蒼生來所無啊!隻是,我哪有這樣漂亮,看了覺得好生羞愧。”
杜衡君微微一笑,道:“蔓蔓總是這樣謙虛。”又道:“過幾日我在這裏設宴,若是得空,你將琅琊王帶來罷。”
陸道音一怔,繼而一喜:“叡貞的意思...”
杜衡君頷首道:“若我喜歡,自是無妨,若我不喜歡,那便要對不住你了。”她望著畫中人道:“隻是,即便我願意,未必我南陽杜氏會願意。會稽王前些日子舍命救了中宮,天下士人議論紛紛,名望大減,叔父向來看重這些,恐怕不會輕易允了這門婚事。不過,於我的話,謝你與會稽王顧念之情,因此不能不慎重相待,即便不成,好歹有個說法。”
陸道音微微歎道:“叡貞說得很是,人生一世間,忽如暮春草,能自主的事又有幾多呢?不過各有囚籠,各有煩憂罷了。但再是不自由,叔叔乃是沐塵最親愛的弟弟,他斷不想讓他受委屈,因此少不得讓我來周旋幾分,希望兩廂對眼,將來也好有個美滿日子。”她略笑笑道:“我初初還很擔心,怕你看我不上,連話也不肯同我講說,更不必說結親了。”
杜衡君哈哈一笑,目光柔柔落在她臉上道:“蔓蔓這話說得,自謙太過了。”兩人攤開說清,感情更是親密,當下便收了卷軸在院中溫酒吃肉,快活過了一日。
晚間回轉,陸道音將今日之事與蘇沐塵兄弟二人說了,因怕蘇淺塵多心,隱去了杜衡君的思量,隻勸蘇淺塵道:“杜衡君知書達理,又擅丹青,即便姻緣不成,隻當交個朋友,豈不也是好事?叔叔便同我走一遭罷。”又將杜衡君為自己畫的畫拿出來與兩人看,見蘇沐塵臉上都露出些微讚許,不由笑道:“如何?”
蘇淺塵噘了噘嘴,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那...便去看看也無妨。”說著竟有些臉紅了。
陸道音見有些眉目,與蘇沐塵對視一眼,相顧而笑,堪堪說了些閑話,又送蘇淺塵回鬱清遠的宅邸,便各歇息了。
過了幾日,便是八月二十,也是鬱清然出發去往荊州的前一天。他依例先進宮覲見蘇溈塵與庾皇後,再坐犢車回轉府邸。犢車一路顛簸前行,鬱清然想起方才庾皇後對他說的那番話——“朝臣相爭事小,九州變亂事大,鬱清然,你琅琊鬱氏聲望非常,鬱清衍又是天下名士楷模,自當厘清孰輕孰重哪”,不甚明白她背後究竟是何意圖。是叫他安撫喬邦之,穩定荊州;還是提點他不要與會稽王走得太近,以免引火上身?他心中煩悶,不由撩起簾幔來,但見道路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高低建築,不少衣著襤褸的百姓窩在角落處,全身髒汙,手上捧著不知何物的東西慢慢吃著。百餘年戰亂,百姓流離失所,餓死的人不計其數,連洛陽都是如此,更何況其他地方。九州皆稱蒼雲士族風流曠達,高冠闊袖,遠望如神仙之姿,但真相總是掩蓋在流言的表象之下,沒有人會在乎那些因窮困潦倒而死去的百姓,也沒有人在乎佃客部曲的難堪,滿朝文武,所念想的,唯有清談——然而,看罷浮沉依舊笑,不為蒼生獨自愁,世間畢竟仍有風骨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