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為會極冷清,卻不料東宮屬官,除了賀六渾,陸陸續續都來了,一時渡口上竟停滿了犢車。中宮已下了令,因而眾人都不曾料想別人也會來,心中感喟,竟至無言,便都默默守在渡口。
不多時,隻見天光漸明,一輪紅日沿著碧色江水緩緩升起,晚間霧氣也慢慢消散開來,一輛檻車自遠處慢慢行進,其內關著的,正是太子蘇清。他原也不曾料到竟有這樣多人相送,十分意外,當下便愣住了,待被人自車上扶下來,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好。
鬱清遠率先走到他麵前,道:“現下局勢如此,臣等勢弱,無可奈何,竟叫一個婦人把持了朝廷!讓太子多受委屈了....但太子恩情,畢竟不忘,臣等....我們等殿下回來。”他見蘇清比之前瘦了許多,披頭散發,穿一件半舊的朱紅單衣,套一雙方頭木屐,腳上已磨出了不少血,隻一雙眼睛仍清澈如故,不由鼻頭一酸,紅了眼睛,說到最後,已顫不成聲,眾人也紛紛哽咽起來。
蘇清長歎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清然,你從來隻問情誼,不顧利益。我當初借口將你調離東宮,就是擔心你以身犯險,卻不想你仍然....”他喉頭滾動,強忍熱淚,半天方道:“若我還能活著回來,定不辜負你等情誼!”
眾人都知道他此去凶多吉少,聽他這樣說,不免有永別之傷,情難自禁,紛紛大哭起來。
見故臣如此,蘇清反而含淚笑了:“諸位敢冒如此大不韙,不怕中宮找你們麻煩,前來送我,得人如此,蘇清便就是此時死了,也瞑目無憾了!”他慢走到柳樹下,折了一條柳枝握在手上,悵然望向江中。江風將他的衣袍吹起,越發顯得身形單薄可憐。
蘇清漫吟道:“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他吟誦的雖是前朝古詩,卻將昔日遊宴盛況情景一一追憶過來,加之有生命短促,人事無常的感慨,不由讓人想起那年他在雪地裏彈奏《長清》《短清》,以表清潔出塵時的場景。焦尾琴聲清曼,回蕩庭中,隨著落雪片片,聞之仿若置身方外世界,四周白梅香氣撲鼻,讓人頗覺悠然,若時間得以停駐,隻在那時靜好,便無此時淒涼了。思及至此,群臣更覺哀傷。
蘇清吟卻,轉身道:“諸位——”
他還沒說完,已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至近,有人高喝:“鬱清遠諸人,抗旨送廢太子,著令逮捕!”話音未落,好幾個精猛將士已將眾人擒住。
蘇清猶自站在岸邊,嘴角含笑:“再見——”
卻說那邊廂,鬱清然感喟鬱清遠對太子的情誼,不免一陣歎息。但時間緊急,他也不敢耽誤,連忙檢點家中部曲,一一安排妥當後,命人好生照看蘇淺塵,便讓孟煦駕車,來到鬱清衍府中了。
鬱清衍對此毫不意外,道:“以他的個性,不做這種事,那才怪了,說也說不聽。”
他之前讓孟煦駕車去往鬱清遠府,自家慢走回來,是以才坐下吃飯,又問鬱清然吃飯沒有。
鬱清遠自幼父母雙亡,乃是由鬱清然的父母一手帶大,兄弟兩人一處長大,感情自然非比尋常。鬱清然想到孟煦方才曾說違令者皆下獄並發配邊疆,不由腸中一陣攪熱,連帶心火上揚,方才在人前尚能繃住一層淡然,不失方寸,現下對著鬱清衍,心中的惶然不安表露無遺,哪還有心情吃飯?他搖了搖頭,有些猶疑地道:“阿兄,堂兄..堂兄這樣違令去送太子...真的...真的會被發配邊疆麼?”他咬了咬唇,低聲道:“中宮如今惱恨太子,堂兄公然忤逆,中宮...中宮必定不會放過他,若是真的上路,恐怕...”他聲音一哽,到底說不下去了,隻默默地抬起袖子擦拭眼淚。
鬱清衍挑眉,又問了一遍:“吃飯了不曾?”
鬱清然不明所以,搖了搖頭,道:“我,我吃不下...”
鬱清衍命侍女為他設席上菜,見他沒精打采的模樣,笑道:“好歹吃一口罷。這蒪羹是用他們今早才捕的鱧魚做的,鮮得很。”
鬱清然見他努力勸自己吃飯,隻得點點頭,夾了一些吃了,卻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鬱清衍自己也慢吃了一口,問道:“如何?”見鬱清然一愣,他又問了一遍:“這蒪羹滋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