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太急,連丟了東西都沒發覺。
落下的是斷為兩爿的玉璧,上頭刻著螭龍紋,分明是王室之物。
片刻後龍月又折返回來,說丟了東西。
她趕緊叫來侍女幫忙找,但龍月始終沒提自己丟的是什麼,她也沒有將那斷玉拿出來。
所以當然是一無所獲的結果。
夜裏,她將斷玉拚接起來,以金絲仔細縛住,放在燈下照看,隻見玉質溫潤,青翠欲滴。
就好像她頸上所配的那一塊玉璧。
這是孟召與龍月兄妹倆所擁有的信物,南國素來最重親族,這一母所生的兩人所保有的,自然是最珍貴,最要緊的東西。
玉璧上那十分眼熟的螭龍紋——
宮中最隱秘的房間,屬於孟召的那間密室,深色的大門上便有兩個與玉璧大小相仿的凹槽。
這是密室的鑰匙。
(五)
那樣森嚴的地方,自然是藏了極為重要的事物。而眼前當下,還有什麼比孟召的雄心更重要的?
密室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大夏與南國接壤之地的地圖,那上頭標著山川河嶽,除此之外還畫有一些古怪的線條。
便是軍隊的攻略布防——是她要帶回大夏的東西。
“你不要怪我。”
昏暗的密室中,她輕聲歎息。
暗暗計算著時刻,巡邏的侍衛將至前她匆匆而去,偶然瞥見案上未完成的畫卷,照明的螢珠生光不足,隻能勉強看見畫中人有些熟悉的輪廓……
夜間孟召來了,麵帶怒色。
沏了熱茶遞過去,他心神不寧地接,卻是直接拿住微燙的杯身——
茶盞摔得粉碎。
“妾身該死!”她手忙腳亂地要收拾,卻被孟召拉住了。
“是本王不好……在龍月那裏生了氣,心不在焉的。”他說著,提到龍月還加重了語氣,顯然氣得不輕。
“龍月出了什麼錯?什麼錯也總歸是同胞兄妹……”她反握他的指尖。
“少為這丫頭求情,她這次太冒失了。”
孟召也不說是什麼事,但想來總歸是在說玉璧——因為他一邊發怒,一邊手指輕擦過她的頸間,似是確認自己所贈之物她片刻未曾離身。
“哎呀,並不是想求情,妾身隻是想看看自己可能令王上心軟?這樣日後若犯了錯,也不怕了。”
她以說笑的口吻言道,卻不想換來孟召深深的注視。
“我說過……再也不會讓人傷你分毫。”
他埋首在她發間,再一次重複了從前的話。
但這是不夠的。
她在心裏說,遠遠不夠。
天色將明時孟召已經不在,獨留她在榻上仰望上方的雕花裝飾,雖然疲累卻無睡意,終是狠狠心起身,查看四周,確認自己昨夜擱在外頭的藥囊已經不見了蹤影。
翡令闖進來的時候依然是往常的做派——風風火火,大肆招搖。
“毒婦!我就知道是你害我!”
她思忖要不是有人攔著,翡令恐怕就要撲過來將自己活活掐死。
攔下翡令的人是孟召。
往日的溫柔繾綣,此刻都化成了冰霜之寒,“這是你的?”他將藥囊甩到她麵前,雖是疑問,語氣卻十分肯定——看那上麵的繡紋分明是大夏的式樣。
而且盜走這藥囊的人……
她看了看翡令身邊那張熟悉的臉,是她的侍女之一。
當然她可以說這是栽贓陷害,可以說是他人有心為之,但她隻是默默抓過藥囊,“是,這是故人贈的一件小玩意兒,王上覺得有何不妥?”
“那這是什麼?”孟召手中握著白色的幻陽子。
“家鄉草木的種子罷了。”
“混賬!”那一把幻陽子被狠狠摜到她臉上,“真欺我南國無人,不識這幻陽子不成?!”
孟召咬牙切齒,眼神鋒銳得仿佛刀子一般。
她不再說話了。
他猛地拔出了一旁侍衛的刀,寒鋒與刀鞘相挫,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利刃劈來,她不避不讓,隻覺森森的寒意迎麵而至,似乎一下子透進了心底——
卻終究在她頸邊停下,隻割斷了一縷頭發。
“你是大夏的人,本王就將你交還給大夏處置。”
孟召冷冷地說,咣鐺一聲丟開了刀,任憑翡令在那邊尖叫不滿,仍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然後其他人陸續離開,連侍奉她的侍女都被帶走,偌大的宮室最後隻剩下她一個人,看天邊弦月細骨伶仃,她想,終於可以回家了。
(六)
被逐回,大概是和親的宗室女能有的,最糟糕的下場。
偏龍月送了寶馬雕車錦衣華裳,說一定讓她走得風風光光。
然而啟程的那天,孟召黑著一張臉來了,“阿姐,我去替你開道。”龍月見勢不妙溜之大吉。
留下她獨自麵對孟召的怒氣。
“像什麼樣子!還不快去給本王換了!”他衝著那些華麗的車駕儀仗發火,隨行諸人嚇得趕緊去更換。
見他怒氣衝衝地向自己而來,她開始盤算該如何安撫他——
卻不想被他一把拽住拉近。
“委屈你……解憂,用不多久,我便去接你……”
他輕聲說,跟著又用大得多的音量吼道:“所有這些,你根本不配!”
然後便放開了她,掉頭離去,留她獨自在那裏發怔。
龍月陪著她走了好幾裏路。
直到天色將暗,小丫頭才準備打道回府。依依惜別時,她忽然想起了什麼:“等等。”
隨後從行李中翻出一本《漢書》來遞出去,“這個給你……”
“這是史書啊,解憂阿姐,我不喜歡的。”接過書冊,龍月不情不願地嘟噥著。
她笑起來,說明是托她帶給孟召的,“解憂身無長物,隻有此書自幼伴在身側,今番回去,此物就當是離別之禮了……”
她說著,眼前浮現的是孟召臨別時的樣子。
龍月點了點頭,將書收進懷裏。
她這才放下珠簾,聽龍月策動馬匹,蹄聲漸遠,終至無音。
入夜時分,南國的王女回到了宮中。
今日祭祀大禮,是以孟召正與其他人在看儺戲,她邁著輕巧的步子走到兄長座後,“王兄,人送走了。”
“好,事成之後記你首功。”孟召淡淡說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
“王兄不高興?”她覺察到這點,猜道:“難道當真喜歡她,所以舍不得?”
孟召瞪了她一眼。
她卻好像沒看到似地自顧自往下說:“喜歡也沒什麼啊,她生得美,敢來和親也就是有膽略,又那般強記博聞,我看配得上王兄……”
她說著說著忍不住笑。
孟召無可奈何看過來,半晌卻也一哂,“你也覺得她好,那便最好了。”隨後他的目光又移到台上,看著那些帶了麵具的伶人——
忽然說:“阿月,記住王兄的話,戲,不可太用心去演。”
仿佛感歎。
用了心,假作真時真亦假。
便分不清。
見兄長開始神遊物外,她便噙著笑退了出去。而當她跨進陰暗狹長的走道時,嘴角的笑意已然全部消失,俏麗的臉上隻剩下怨毒的目光與森寒殺意。
取出懷中的《漢書》,她沉吟不語。
(七)
解憂在路上生了一場病,耽擱了行程。
春末離開南國,待到兆京時已經入秋。
女相親自來迎她,笑言:“回來得遲了,倒叫大家夥兒好等。”
有很多人在等她。
大夏與南國,各自十數萬的大軍。
邊境,烽火已起。
但是此時雙方還都隻是試探著小規模交戰。
密室中,她將默記的南國布防圖獻上,萼華帝見圖,得意地對女相說:“這下,看那個孟召還怎麼張狂。”
她心間一顫。
夜深有夢。
夢中孟召與她一水之隔,神情是她所不熟悉的哀傷,“為什麼?”
他問,想是問她為什麼要負他,為什麼他柔情萬千卻沒能動她分毫?
她不禁想他怎麼還有臉質問她?
“妾身沒有別的路可選,王上又何嚐不是。”她想這不過是個夢,也就沒了顧忌。
話說破了,卻見孟召搖了搖頭,“解憂,我對你的真心,你看不到麼?”
忽然她就越過了他們之間的阻隔,幾乎靠進他懷裏,“若你是真心的……”她仰頭看著他深邃的眼——
“我會知道。”
醒來時,臉上還有些潮濕。
之後的日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冷眼旁觀——不久戰事全麵發動,起初是大夏占了優勢,幾場不大不小的仗都勝了,大軍直入南國境內。
可忽然間南國軍隊消失了蹤影,前線的斥候們怎麼找也無所獲。
“這孟召是怕了,所以躲起來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朕知道在哪裏找他。”萼華帝這樣說的時候,那笑容令她想起即將撲向獵物的野獸。
天子會這麼說,是因為她所獻的布防計劃中包括了南國大軍這一動向——他們都隱藏在淮冥山西脈的狐迷穀中,隻待大夏軍隊深入南國腹地,便要傾巢而出,將夏軍一截為二……
當然,還不止是如此。
萼華帝又增派了兵馬,是為決戰一擊。
新軍開拔後不出半月便到了戰場地界,消息傳到兆京那天萼華帝祭天祈求全勝,眾目睽睽之下力士們將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壓到了祭天台上。
“帝、帝君……”那人求饒的聲音又尖又細,解憂認出他是宮中的宦侍,頗得萼華帝信任。
就是他麼?
卻見萼華帝手起劍落,結果了那人。
“叛國背主,下場便是如此!今日大戰在即,便以此賊血祭戰旗,蒼天佑我大夏,此戰必勝!”帝君振臂一呼,文武百官及至在場的所有人自然響應,一時間呼聲震天,響徹寰宇。
她卻隻是看著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叛國者,想起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