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這樣卑微,卻以一己之身左右了一國的命運,多麼諷刺。

(八)

決戰——

在淮冥山以東的平原上,大夏的軍隊宛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南國人的麵前,在他們凶悍善戰的本性還未自震驚中恢複時便開始大肆斬殺,人數本已占了優勢,又是打得出其不意,結果自然大獲全勝。

沒錯,是在淮冥山以東,而非布防所稱的西脈。

接到戰勝的消息時,不獨萼華帝與女相鬆了口氣,她也是暗中,長聲歎息。

多麼漫長的戲,終於落了幕。

這就是一場好戲——

因為知道以南國的國力尚不足以與大夏長久相持,孟召便行了個詭道伎倆,意圖以最小的代價給大夏沉重一擊。

說起來他的計劃真有些不上台麵:讓大夏送一個人過來,再讓其將錯誤的軍事信息帶回大夏。

以此誘敵深入。

計劃當然是可行的……他年少英武雄心勃勃,本就是大夏君臣心頭的一根刺。所以當他露出一個破綻,比如說對某個人鍾情過甚的時候,大夏的君臣沒有不利用的道理。

他做出對那個叫做阿離的女子迷戀已極的樣子,又讓父親提出和親的請求,無非是肯定大夏會借此機會安插一個靈敏的耳目。

其實無論蘇齊過世與否……他都會不顧一切地要與自己相好吧?她想到孟召。

還有他那些深情的,逼真到十分的戲碼。

因為他表現得這般癡心,所以他將密室的鑰匙交在她手裏時,她就應該要以為是自己憑相似的容貌惑主有成於是毫不懷疑。當龍月“無意”將另一半鑰匙遺落在她處,她也隻應該覺得自己幸運。

她從密室中拿到的,其實隻是他想讓她拿到的東西。

他自以為能玩弄人心……

可他終究不是萼華帝與女相的對手,他們早已識破了他的伎倆,甚至查到了他埋在千重闕中的暗樁——那個宦侍,可他們還是如他所願將她派了過去,得到假的布防圖同時也麻痹了孟召,讓他以為自己的計謀得逞了——大夏會依據那“布防圖”來調動兵力,傾力攻打狐迷穀。

若真如此,邊防便有缺口可令躲在淮冥山東側的南國精銳大舉進攻。

可那不過是萼華帝聲東擊西之計,而布防圖雖然是假,卻能作為根據推斷南國的意圖,於是當夏軍表麵上在向狐迷穀大舉進發時,真正的主力卻是星夜兼程,直撲淮冥東原。

一戰成功。

真是太累了……她想,眼前翻過一幕又一幕都是在南國的時光,在孟召眼中她一定是個太好的傀儡,示弱、爭寵、得幸然後又被人揭破畫皮,十足就是個有所企圖而來,功成後又忙於身退的細作。

每一步都照著他想要的進度上演。

她多麼稱職。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大戰之後雖然南國重創,孟召卻無降服的意思,而是借著淮冥山連綿起伏的山勢,林密河深,繼續與大夏軍隊周旋。

“這個孟召,就這般執念麼?”接到前線的軍報,萼華帝不怒反笑,“也好,這一仗本就是勝得早了些,就讓他接著鬧,有生之日耗盡了南地的血肉才好,反正……”

天子向她看來——

“他也沒幾天好活了。”

天子金口玉言,半個月後傳來孟召暴病,部下嘩變,生擒了他向大夏投誠的消息。

這場兵亂中,王女龍月力戰身死。

聽著軍報,她想起龍月如花的笑顏,叫她“阿姐”時那嬌俏甜軟的聲音,又想這被生擒後當成籌碼而降,對孟召來說真是比死還痛苦的經曆。

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女相聽見了。

“公主何必憂煩……”懷瓔輕笑,“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對於你我女流之輩,又何嚐不是如此?”

她嗯了一聲。

數月之後,孟召在軟禁中憂病而亡。

聞他死訊的當日,萼華帝論功行賞,詔告天下晉封她為長公主。

萼華帝並無姊妹,於是她便在這道旨意下,成了大夏最尊貴的女子。

這是萼華帝許給她的。

就像她曾經對孟召哭訴過的那樣——她的母親是鴆者,雖能操人生死但身份卑微,更不幸的是還愛上了皇族的子弟。最後雖然用盡手段成為王妃,卻無法得到心上人絲毫眷顧。

父親總是嫌棄母親的出身,連帶她也被視為卑賤之人。

被忽視得多了,她就想總有一天要站在萬人之上,讓那些人都跪在自己的腳下,為他們曾經的輕視而後悔萬分。

所以她選擇成為帝君的棋子,因為隻有萼華帝才能給她想要的。

隻是此時此刻,那些曾經讓她咬牙切齒的人又在哪裏?為什麼她已看不到他們,也感覺不到一點應有的快意?

“長公主千歲!”

旨意宣讀完畢,群臣無不躬身叩拜,高呼著千秋萬代的吉言。

卻沒有一個人,能解答她的問題。

(九)

她在千重闕中選了一處清淨所在,過起了隱居般的日子。什麼帝君扶立南國新王,什麼帝君與女相不和,她都不再留意了,再大的事,於她似乎都不過是驚鴻過水,漣漪平複之後依然是一片死靜。

直到半年後的一個晚上。

無月朔夜,她感到頸上的涼意,猛然驚醒。

榻邊的黑影見她醒來,居然收起短刀。這有些怪異的舉動令她暫時按下大叫的念頭,隨後隻見來人一把扯下兜帽——

“阿月?!”看到據說已經戰死的南國王女,她大吃一驚。

曾經俏麗的容顏,如今傷痕累累。

但的確是龍月沒錯。

“你要殺我?”她恢複了鎮定,猜測龍月的來意,“雖然此地僻靜,卻也是千重闕內,真是難為你進得來。”

龍月冷哼了一聲。

“我確實想過要殺你,但即便那樣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一卷畫軸落到她麵前。

帶著狐疑,她展開了一點,但見是有些眼熟的筆法,想了片刻才憶起是在孟召的密室中見過的。再展開,看見熟悉的容顏——

畫的是她。

“王兄臨終還抓著這畫像……”龍月咬牙切齒。

她卻笑起來,“你讓我看這個,是想告訴我,我辜負了孟召?”

笑死人了,他明明從不曾對她真心。

“難道不是?!王兄瞎了眼,才會對你一往情深!你有什麼好?!生得像阿離又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阿離……為什麼他卻那樣在意你!”龍月尖叫起來,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會不會引來侍衛。

說得跟真的似的。

她在心底冷笑,想這小丫頭懂什麼,又想孟召演戲真是演過了頭,竟連自己的妹妹都騙過了。

是的,他演得太好,連她都恍惚過。

就那麼一瞬的時間——

解憂,用不多久,我便去接你。

臨別之言,仿佛還在耳邊。

她知道那一刻自己是真的動了心。

因為當時戲分明已經到了盡頭,這句話,孟召並不是非說不可。

所以那時她總覺得他是真心是唯一的解答。

是的,她不是沒有過期望,不是沒有想過——那些凝望著她的目光,裏麵的溫柔憐惜,是真的該有多好?

可如今回頭看去,自己那一瞬間的軟弱簡直是個汙點。

因為……

恨恨地回憶當初,她滿心都在醞釀要如何用最清楚簡短的話讓龍月清醒清醒……

卻聽龍月說:“沒有你就好了,王兄本就是我一個人的!”

她目瞪口呆。

不是因為此言荒唐得罔顧人倫,而是因為她霎時間想到一事。

“你!”猛地撲過去抓住了龍月,她厲聲道:“那本書,我給你的書!你可曾交給他?!”

南國的王女愣了愣,古古怪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燒了。”

最後龍月這樣說。

“我才不要他記得你,我還想過,待我們攻入大夏的都城,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因無望之情而催生的恨意,如同有毒。

她怔怔地鬆開了手,不知自己該有怎樣的表情。

“那本《漢書》……解藥的方子,就在裏麵。”

那時,孟召並非暴病——

繼承了母親的毒術,她同樣是個出色的鴆者。萼華帝在意圖引出南國精銳一網打盡的同時,又怕萬一戰事失利不好收場,便要她將慢性毒藥下在孟召身上,這樣即便大夏敗陣,毒藥遲早也能要了孟召的命。

她依令行事。

可臨別那一瞬,她還是心軟了,還是有所期待,不想看到他必死的結局。

於是便將解藥的方子藏在書中。

然而孟召還是毒發了,她由此想他連她唯一所贈都不願留意,還說什麼真心?

他死了活該。

卻不想……

若非如此,孟召……是不是就不用死?

“啊——!”

長久的沉默後,龍月似乎終於意識到她所言為何,而自己又做了什麼,在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後,她揪扯著自己的長發,瘋了一般向外狂奔。

而她,癱坐榻上,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

外麵傳來侍衛的喧鬧聲,很多人在嚷著什麼捉拿刺客。

而她終於聚起了一點力氣,掙紮著下榻,卻隻走了幾步便被什麼東西絆倒,跌坐在地。

是龍月撞翻了案頭的書冊。

絆倒她的那一冊,又是《漢書》。

她恍惚記得,那裏頭也有一個解憂,大漢的公主,年二十遠嫁烏孫,足七十方得歸漢,在風沙苦寒之地蹉跎了五十載,紅顏嬌音,盡成皓首佝僂。

或許再怎麼說,自己至少都要比她好一些。

她這麼想。

卻見一旁孟召為她作的那副畫像也不知何時已經展開,攤在那裏,隻見畫上的人栩栩如生,邊上還有他親手所題——

煢煢於世,踽踽獨行。四顧蒼茫,誰解我憂?

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