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

陌上花開

作者:橘文泠

鴨鴨推薦:我一直都很喜歡漢朝有關解憂公主的那段曆史,覺得她與馮嫽是曆史上最為動人的兩個奇女子。但橘子這篇文所寫的解憂卻是另一個時空裏的另一個公主,她身負“解憂”之名去和親,也確實完成了任務。隻是可惜,“解憂”之名從來都是為解國之憂而命,卻無人可解解憂之“憂”。

(一)

她名解憂,母妃道為父王所賜。

當日生她後,下人前去報信,父王正翻著《漢書》,說:“就叫解憂吧。”

或許這就是天意。

“解憂,日前朕所提之事,你考慮得如何?”大夏皇宮最隱秘的殿堂裏,夜明珠微弱光芒下映著萼華帝年輕的臉。

而答案顯然隻有一個。

“國有征召,解憂自當萬死不辭!”盈盈下拜,她說得慷慨激昂。

萼華帝笑了起來。

“你肯了就好,之後的事,懷瓔自會替你安排妥當。”帝君將事情托付給了女相,然後匆匆離去。

錦佑四年,應南國王蘇齊之請,晉王之女解憂晉封公主,前往和親。

然而送親隊伍入南國境內的第三天,蘇齊病逝的消息傳來,接著新的南國王,蘇齊的長子孟召向萼華帝去書表示——

他願意完成和親,以昭大夏南國永代修好之意。

但是在大夏看來,這根本就是敗壞人倫,還說修好,可笑……

這個孟召,真是執著。

而萼華帝應允了這個的請求。

洞房花燭夜。

當孟召的腳步聲還在很遠時她就聽出了是他——曆時兩天的儀式,她雖然始終蓋著頭紗,卻已經熟悉了他的步伐。

頭紗挑開的同時她抬起頭,眼前人英姿勃發還有一雙深邃好看的眼,更重要的是他看得那麼專注,仿佛要看到被深深藏起的另一個她……

“你名解憂?”他笑著說:“真是好名字。”

紅燭高燃,春宵苦短。

溫存過後她昏昏欲睡,但仍是沒有忽略他那一聲低歎——

“真的……好像。”

(二)

解憂你看,這人是不是跟你很像?

夢中,女相召她看畫。畫上的少女南國裝束,與她頗為神似……

然後她醒了。

寢宮外傳來尖銳的叫嚷聲。

此刻日上三竿,孟召當然早已離開。她剛著了衣,那喧嘩的人便闖了進來——

兩個女子,一明媚一窈窕,她們是孟召的側妃,著紅的是翡令,畫著大夏時興梅妝的則是末婭。

她客氣地請她們入座,這兩人也不應答,隻管打量她。

末了翡令嗤笑:“我就說她像吧,你還不信……”

末婭皺了皺眉正要開言,卻聽有人說:“哎呀怎麼這麼多人?”

少女眉目間與孟召有幾分相似,末婭見了她,趕緊拉過翡令福了一福,道是:“公主身份尊貴,我二人是特來拜見的。”

少女揚了揚眉,“那見也見了,還不快走?”

言語傲慢,可末婭竟絲毫不敢違逆, “是,妾身與翡令就此告退。”說著便拉起一臉不情願的翡令離開了。

少女哼笑,隨即也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

而方才的一幕也令她確知了少女的身份,“見過王女。”

龍月,孟召唯一的妹妹。

而少女隻是一個勁兒地看她,然後說:“本來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的那麼像她。”

這個“她”,名字應是阿離。

那是孟召的結發妻,出身低微,卻極得孟召愛幸。

可惜一年前她病故了,之後孟召似乎始終難以放下,一直沒有再立正妻的打算。

“很癡情啊。”女相對此事是如此評價的,當然話中有話——對於王者,癡情可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那會成為可利用的弱點——應許和親時帝君已知蘇齊重病,將她的畫像送到南國,便是希望孟召會對她起意,而南國各族讓自家女兒成為王妃的期待如果因此落空,必會不滿。

南國國中的內鬥,大夏當然樂見。

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而從翡令與末婭的反應來看,似乎進行得很順利。

夜間,孟召說會責罰翡令和末婭。她卻隻是笑著問:“解憂當真與先王妃很像?”

他點頭,“很像。”

那解憂在王上的心中是否隻是個替身?她想這麼問,但問出口卻是:“那王上是否會如愛重先王妃那般愛重於我?”

孟召想了想。

“你是大夏的公主,身份尊貴,本王當然愛重你。”

生得相似也沒用,她無法與阿離相比——這是未盡之意,她不禁想人都死了,他卻連說個謊哄她開心都不肯,還說什麼愛重。

(三)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翡令與末婭果真都沒有在她麵前出現,隻有龍月常來陪伴。

而孟召也待她極好,夜夜相伴,款款溫存。

誰也沒有再提阿離。

如是三月。

這天早上龍月又來探她,纏著她講話本,她便提議到王庭的花園中散步。

卻不想她們在庭中遇上了翡令,想是出於嫉妒,翡令言語譏諷。她不應話,倒是龍月針鋒相對,最後竟索性動起手來。

這下她不能就在旁看著了,上前勸架,卻被翡令一腳踹中,失了重心掉進湖裏。

好在她識水性不至於淹死,但是救上岸後卻是不住地發抖,捂著小腹痛得滿地打滾。

“裝、裝什麼死相……”幾近昏迷時她聽見翡令這麼說,抬眼看見那明媚女子雖然還是倔強的嘴臉,眼中卻有恐懼藏不住。

總算還知道害怕。

意識消散前,她在心底暗笑。

醒來時,但見龍月擔憂的臉,少女遲疑了許久才說:“解憂阿姐你受了寒,暈過去了。”

這是騙她的——她心裏清楚,之前花園的那一幕是經過重重算計的結果,翡令素日散步的時刻,言語交鋒中挑動雙方火氣的暗示,她加入勸架的時機,每一步都算得精巧。而在此之前,她已服了幻陽子的粉末,此物是早年千重闕中一個妃子構陷他人時所用,能使女子產生彷如小產的症狀。

所以就算有人疑心她是要扳除翡令,也找不到任何證據。

現在龍月騙她大約隻是不想令她受“失子之痛”的打擊,但這種事是壓不住的,她也不會讓他們壓下不表……想著想著,她不覺又睡了過去。

再睜眼,榻邊的人換成了孟召。

“翡令被逐出宮去了。”他握著她的手,“抱歉,不能殺她為我們的孩子償命。”

這樣的話,他是不是也對阿離說過?

她知道他和阿離也曾有過一個孩子,也是不明不白的沒了。此刻在他眼中,她的形象是不是又與阿離重疊在了一起?

居然看得如此專注……那麼溫柔的目光。

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

當然爭寵的戲本來就要這麼做,但她沒想到心裏的酸楚這一刻居然這麼清晰,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傷心個什麼勁兒——

哭著撲進孟召懷裏,她死死攀著他的手臂。

“別害怕,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你分毫。”他柔聲道。

她覺得五髒六腑都絞在了一起。

“王上想必知曉……妾身隻是大夏的宗室,母妃出身低微,妾身自幼也不得父王的青目……往後隻有王上是解憂唯一的依靠了。”

多卑微的告白,該死的,他應該要被打動。他深愛著阿離不是嗎?而她與阿離那麼相似不是嗎?

他必須被打動才對。

果然,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孟召環住了她,然後深深地,仿佛放棄了掙紮的努力般歎息了一聲。

(四)

再沒有人與她爭鋒,末婭見了她隻有唯唯諾諾的份兒。

當然翡令的母族不可能就這麼善罷甘休,但是她在宮中竟然再沒有聽到一點兒關於翡令的消息。

孟召手段之高,可見一斑。

直到此時,她才真覺得女相和帝君擔憂得對——這樣一個有手段又執著的國君,豈會甘心久居人下?

曆代以來,南國都與大夏保持著對峙的局麵,直到瑾安女帝時,女帝出奇謀重創了南國的軍隊,才逼得南國之君俯首稱臣。

而百年過去,南國多少也恢複了一些元氣。早在蘇齊在位時南國已經蠢蠢欲動,如今孟召年少英武,更是沒有了繼續蟄伏的道理。

隨著身體一天天的好起來,她覺察到宮中氣氛開始變得緊張,偶爾龍月也會在不經意間擔憂地看著她。

隻有孟召的溫柔一如往昔。

一天, 宮牆外傳來兵戈之聲。

那晚孟召回來時已是深夜,他看起來非常疲倦,替他更衣時她忍不住說:“王上若想做大事,就不應該顧念任何人。”

他目露驚訝。

“你知道什麼!”猛地按倒她,他抽劍指向了她的咽喉。

“南國與大夏,遲早要戰。”她平靜如常,“金鱗豈能久居池中?”

“那你又為何來和親?”他盯著她。

“和親是大夏對王上所請的回應,而無論日後如何,解憂已經嫁與王上為妻,自然以王上為第一考量。”

她頓了片刻,“隻有王上,是解憂唯一的依靠了。”

這是第二次說這樣的話,她覺得自己都要信以為真。

孟召神色稍霽,再一會兒他收了短劍,一手慢慢地,撫過她散亂的長發。

“傻丫頭。”

話音消弭於相貼的唇齒間。

後半夜,半夢半醒的時候她覺著什麼冰涼的東西貼在了自己頸間,耳邊孟召低語,“不日或許會遠行,此物交你保管……就連阿離,我也沒讓她碰過。”

她驟然清醒,感覺自己被納入溫暖的懷抱中,安安穩穩,仿佛萬分珍貴。

之後一連幾天孟召都不見人,也是,他既說了要“遠行”,該是正在準備。

隻是這次能“走”多遠?

這個問題始終占據著她的思緒,以至於龍月來時她都沒發覺,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少女哭喪著臉,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肯說,待了一會兒始終坐立不安的,終是匆匆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