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看雲都灰了(3 / 3)

盛夏與冬雪的約會

見到AMY是在陽光雪亮的午後。巴黎八月的陽光突然變得無比刺目,它打在那兩個人的側臉上,將那個小小的世界劃出一個旁人勿進的光暈。顧檬的手一抖,幾張宣紙嘩啦啦被風吹向空中,上麵抄著首阮辰光前幾天跟她誇過的詩。

已訝衾枕冷,複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盛夏的花園裏,她帶著冬雪前來,多麼的不合時宜。可是……顧檬將頭緩緩埋在奧利奧鬆軟的毛發裏……冬雪,有什麼錯呢?

不得不說奧利奧已經和她心有靈犀到最高境界了,總之,這位神出鬼沒的英雄,又一次衝出去給了AMY示威一爪。並不曾留下任何傷痕,然而這次,阮辰光不再笑眯眯繼續他的教育大業,而是直接拎起奧利奧,要將它關進樓梯間儲藏間的小黑屋。

“不準關它!”顧檬前所未有地反抗激烈,在看到阮辰光緊皺的眉頭後,心裏那個已經被封存很多年的魔鬼突然又跳了出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咬住了男人的手腕。

和八年前他們的初遇一模一樣。

然而23歲的阮辰光沒有呼痛,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隻是微微垂著頭,靜靜看著小獸一樣的少女,眼中有無法掩飾的倦色:“顧檬,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顧檬鬆開手。她愣愣地看了比自己高出一個半頭的阮辰光半晌,緩緩蹲下來,忍不住雙手抱頭,縮成小小的一團。

這是她習慣性的保護自己的姿勢,這麼多年裏,每當這種時候,阮辰光都會從背後伸過手來,輕輕地抱住她。這時候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是緊緊依偎在一起的。然而這次,顧檬等到整個腿都蹲得發麻,也沒有等來那一隻手。隻有巴黎八月的風,帶著惺忪的熱氣,卻吹得人整個脊背發涼。

下一次AMY再來的時候,奧利奧又撲了上去。阮辰光什麼也沒說,隻是幫AMY擋了那一爪子。很長一段時間裏,阮辰光那張好看的臉上,都印著個爪痕很深的貓爪印。後來傷疤結痂了,脫落,長出淡粉的新肉。顧檬站在窗口,看著男人安靜躺在花園的藤椅上,端著相機去拍天空的雲。不知道AMY說了什麼,他笑得特別開心,轉頭時不經意和顧檬的眼神對上,阮辰光愣了一下,眼睛裏的笑容像蒙上了一層霧。

那個蹲在異國漆黑橋洞中的流浪少年已經長大,他再不是她的少年。但生活如果能夠這樣一直下去的話,就像兩條平行的河流,即便再無法血肉交彙,但隻要能夠看著他,流向屬於他的世界,也就不會走在離幸福太遠的道路吧?

九月,顧檬參加了為期一月的高中畢業旅行。坐在奔馳的列車上,看著玻璃窗上映射出的一堆年輕而充滿生機的麵孔,她是其中的一個,沒有任何不同。八年,阮辰光用了八年時間,讓隻要站在人群中就散發著不和諧氣息的顧檬,變成任何一個人群中的普通少女。她終於打碎了那個封閉自己的蚌殼,走在明亮的陽光下。

那麼阮辰光你呢,永遠微笑,對這個世界永葆好奇心的你,流浪之前,是誰,擁有怎樣的人生?

阮辰光,我長大了啊

“我不知道。”沈航搖了搖頭,欲言又止,“他也是偷渡來的,說是孤兒。其實我一直想送他回中國。你知道的,他很有才華,匿名投稿的攝影作品,在業內極受好評。這樣的人,本不該在這個福利院,如此浪費掉他的人生。那個AMY,和他誌同道合,兩人都是攝影師……”

“浪費人生。”顧檬挺直了背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良久,一字一頓地說,“所以他就這樣走了,隻字片語都不留下?”

那我呢……我到底算什麼?

顧檬行屍走肉般點點頭,猛地推開沈航,回到自己的房間,摔上門,對著窗外一樹轉至金黃的梧桐樹葉,任眼淚無聲無息地覆蓋了整張臉。

離開時阮辰光隻帶了兩樣東西,那個拍了八年雲朵的相機和一張被水浸濕的宣紙。

沈航的小樓自此沉寂了許多,再沒有奧利奧的咆哮,顧檬的怒火,以及始作俑者阮辰光那一雙笑起來好似狐狸的彎彎桃花眼。

那之後,顧檬再也沒有收到過任何關於阮辰光的消息。他消失得太過徹底,以至於午夜夢回時,顧檬有時禁不住懷疑,自己的生命裏真的出現過這樣一個人嗎——那樣夢一樣的相遇與離別,最好,就在夢裏忘掉吧。

生活像一條無法逆勢而溯的河流,無論丟失了哪一個同行者,擺渡人仍然隻能順流而下,被命運推去該去的地方。顧檬考上了很好的大學,學了她最愛的專業,居然還交到了不錯的朋友。她終於能夠撥開時光的重重帷幔,看著許多年前那個悄悄翻陽台來給她新傷上藥的少年,輕輕說一句:阮辰光,我長大了啊。

如你所願,長成了一個能和這世界完美相融的人。能夠平和地接受已失去,適時放手未得到,以及,揭開生命最深處的那個傷疤,看看是否還曾血肉模糊。

顧檬20歲這一年,踏上了返回故土的飛機。距離阮辰光的離開,正好兩年;距離他們的相遇,是十年;而距離她被母親遺棄於異國,十二年;距離她第一次站在巴黎的土地上,十五年。歲月袖剪一裁,一如青安早春的細雨,密密麻麻,最後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

顧檬在那座一旁的青鬆已亭亭如蓋的墳塋前站了許久,墓碑上,年輕的母親笑得明亮又溫暖。

那是許多年前了,一切的傷害和背叛還沒上演,大腹便便的母親來到這個叫做青安的小鎮,嫁給了一個姓阮的叔叔。四個月後,顧檬出身。忠厚的阮叔叔並不因為顧檬不是自己的親骨肉而怠慢,相反,甚至寵愛她勝過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大她五歲的哥哥不太愛笑,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可顧檬多想讓他笑啊。小小少年,一笑起來,眼裏就像落滿了桃花。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五年。我的小姑娘,你的笑是世界上最治愈人的東西。我想守護著它。”顧檬緩緩閉上眼睛,那張夾在她抽屜夾層的紙條,三天前才被她不經意找到。阮辰光,其實,你不想我找到吧?

或者,我該叫你一聲哥哥。你不欠我什麼。當年是母親一意孤行地離開青安,奔向她想象中的財富國度。她這一生總在追逐那些得不到的東西,卻放棄掉身邊唾手可得的俗世幸福。你說是因為阮叔的激動,導致那場車禍兩人雙雙喪生,害我一人流落異國吃苦。可是,阮辰光,即便她一直好好活著,她會來找回我嗎?

是她親手丟掉的我啊。

顧檬靜靜地在墳前矗立許久。墓園萬籟俱寂,偶爾有風拂過,吹落遠處的一地銀杏樹葉,刷刷刷似是誰的腳步輕輕踩在上麵。顧檬猛地回頭,卻隻見到金黃色的落葉紛飛,仿佛那一年他們窗下的梧桐私語。

阮辰光,你真狠。為了那點可笑的愧疚之心,陪伴我八年。卻吝嗇到,連一個告別的機會都不給我。

世界上的雲都灰了

阮辰光回到醫院時,AMY正操著一口生硬的中文在走廊裏跑來跑去找人。

“別動手啊。”阮辰光眯起眼睛,晃了晃明顯寬大許多的病號服,“我現在可弱不禁風了。”

AMY白他一眼:“活該,都快死的人了,還不注意愛惜身體。又去墓地了?就為了等你那個小姑娘,何苦呢……”

“都要死的人了,能讓我安靜下嗎?”阮辰光舔了舔蒼白幹裂的唇,不知想到什麼,卻突然笑了,“放心,死之前一定會呆在你身邊。好歹得讓你把我這個題材拍完啊。”

AMY看著他,看了許久,從來都是鐵骨錚錚的女攝影師,眼眶一紅,摔門而去:“那我等著你死。”

夕陽漸漸地落下去,緋色的光芒透過玻璃窗,靜靜灑在阮辰光的臉上。他抬起手,想伸向半空中那束光暈,卻發現連這樣一個動作,虛弱的身體也已經無法再負荷。

他不曾告訴顧檬的是,那一場車禍發生時,他也在後座。不同於父親與顧阿姨,他被搶救了回來,然而遺傳自生母的輕型地中海貧血卻發生了病變。從那一刻起,他的人生有了一本新日曆,每一天,都以距離死亡更近一天開始。

“如果你的生命每天都活在倒數之中,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呢?”

“我想看遍世界上每一個地方的雲。”

許多年前,阮辰光在大雪裏抱著那個檸檬般的小人兒,緩緩眯起眼睛:“不急,我們還有很久很久的時間呢。”

想看遍雲海的小女孩,被折斷了翅膀,蜷縮進冰冷的蚌殼。那不是他那溫軟的小姑娘,該有的人生。從那個巴黎的風雪夜,再見判若兩人的小女孩起,阮辰光做了一個決定。他陪了她八年,直到身體每況愈下,不得不悄悄離開,無聲無息地迎接生命的終結。

青安第一片雪花落下時,阮辰光靜靜閉上了眼睛,胸口還緊緊抱著厚厚一疊照片。全部是在巴黎的那些年裏,他看過的雲。

我的小姑娘,真遺憾,以後的雲,不能再陪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