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看雲都灰了(2 / 3)

女孩微微側了側身體以示抗議,卻固執地不肯抬頭。半晌,突然小聲地說道:“我不是故意把糖當成鹽放你湯裏的。”

阮辰光沒說話,修長的手指仍然輕輕按摩著女孩的頭。

“信不信由你。”顧檬低頭專注地挑著蔥花,“我,嚐不出味道的。”

阮辰光的手一頓,緩緩蹲下身來。女孩仍然死死盯著那碗麵,輕輕說道:“剛到巴黎那兩年,太小不懂事,餓極了偷別人的東西吃,我媽便用開水來燙舌頭懲罰。燙著燙著,就什麼滋味都嚐不出了。”

阮辰光呆住。女孩終於抬起頭來,濃密的睫毛上,掛著一串晶瑩的淚珠,還是努力讓自己顯得雲淡風輕:“我媽媽,她對我說,你這個掃把星,沒有你就好了。這個世界上,為什麼要有你?”

這個世界上,為什麼要有你?此生此世,阮辰光再沒聽過,比這更殘忍的質問。

那夜回到自己的小床後,阮辰光幾乎一夜無眠,快到淩晨時,才在窗外梧桐枝簌簌的搖曳聲中睡去。

夢裏他又見到了故鄉那個叫做青安的小鎮上,十二月第一場雪。漫空白羽飛揚,天空在雪光的倒影中,折射出一種純淨至極的藍。白茫茫的世界中,立著個小小的人兒,被黃色羽絨服裹成顆大檸檬,笑起來的時候,是天地間最溫暖的一抹亮色。他邊往手裏哈氣邊抱起那個小人兒,試圖教她白居易的《夜雪》。

念到“時聞折竹聲”這一句時,突然一陣北風吹來,黃色的小人兒忙將臉藏在他的脖頸裏。阮辰光低下頭,忍不住彎了彎那雙好看的桃花眼。

黑暗星球的唯一光明

顧檬十五歲的時候,仍然纖瘦細小不似同齡少女。與此同時,剛剛過完20歲生日的阮辰光,卻被時光雕琢得越發驚豔,眉宇間都一派水墨畫大家揮就的寫意風流,讓人不由自主便想起古江南春衫倚斜橋的紈絝公子哥兒。

阮公子倒也是標準的紈絝做派,這人層出不窮的享受生活點子,連人生理想就是坐在漆黑屋子裏數錢的薑宇都看不下去,擦肩而過躺在花園藤椅上做彈弓的一人一貓時,惡毒地詛咒:“你這貓再肥下去,大概會被近視的楚文當成足球拿去射門吧。”

阮公子眨眨眼,懶洋洋拎過奧利奧看了半晌,拍開顧檬的門:“給你養!讓它減減肥。”

周末又有女生邀請阮辰光去自己的生日舞會。阮公子哼著小曲兒找出最愛的那件白襯衫熨燙。顧檬冷著臉在旁拖地:“騷包。”幾年下來,外人麵前顧檬仍然是寡言冷麵,隻阮公子有幸享受她的毒舌。

阮辰光敲敲她的頭:“別嫉妒。”絲毫不在意顧檬的瞪視,阮辰光掛著個意味深長的笑,“嫉妒人家女生可以穿晚禮服啊,不像有些人——”

顧檬知道他又要取笑自己發育遲緩的事,正要拿起拖把“理論”,沈航大步走來高聲道:“顧檬,快點,出發了!去晚了童裝店人太多!”

啪!笑得前仰後合的阮辰光挨了顧檬一腳,但即便抱著腿直抽氣,他仍然保持著愉悅得讓目睹全過程的沈航,終於忍不住真誠詢問:“少年,請問你是有受虐狂”的笑……

基本上,五年以來,這就是狐狸少年阮辰光和冰山麵癱蘿莉顧檬的固定相處模式。

顧檬摔上房門不到兩分鍾,金慧來敲門。

金慧是和顧檬同一天進福利院的小孩。五歲那年,父母辦了假護照,帶她來到巴黎,以為這座城等待著自己的,將是金錢和榮譽而成就的人生至高點。現實卻是整整三年,不是勞碌在餐館的後廚,就是躋身在地下渾濁的製衣廠,活得如同過街老鼠,落泊至人生的最低點且不得不東躲西藏。等到意外生下了金慧的弟弟,他們終於決定離開。而這個離開的計劃裏,並不包括金慧。

在這片被譽為流動的盛宴的土地上,金慧的故事一直在重複發生。被母親丟在教堂的那一天,顧檬蜷縮在巨大的十字架下,她以為自己是被神厭棄於黑暗之中的唯一一個。後來她才明白,這不過是數以萬計漂洋過海,抵達巴黎的偷渡客最平凡不過的輪回與命運。金慧甚至還算得上幸運,畢竟八年後,生活富裕起來的父母,突然想起了要找回這個當年被自己親手丟棄的小孩。

金慧自嘲地聳聳肩:“就算丟一個玩具,八年啊,也早壞掉了。”

可她還是決定要回去。

顧檬忍不住問:“你覺得還能愛這些……家人嗎?”

“愛?”金慧淡淡笑道,“那是什麼?能吃嗎?我隻知道,比起愛這種虛幻的東西,我更明白,自己需要他們。或許,需要和愛,本來就是一種東西吧。”

少女的背影被血紅的夕陽拉向視野的盡頭。顧檬靜靜站在窗口,看著那個白襯衫的人影雙手插在卡其色褲子口袋,懶洋洋抬頭去看天邊的一抹紅雲,忍不住緩緩伸手,按住左胸腔那顆越來越快跳動的心。

她在心裏輕輕說,不,不一樣的,金慧。你看這個人,他逼著我吃胡蘿卜;攛掇沈航去學校多管閑事警告那些欺負我的人;把難伺候得要死的貓硬塞給我;甚至連我第一次初潮弄髒裙子,都是被他撞見……我不需要他。

可我不能沒有他。

有生之年,我們需要一些東西,比如說,錢,華美的衣服,可口的食物。但沒有這些,生活的河流仍然一樣向前流淌。

而還有另一些東西,比如說空氣,比如說水,沒有它們,這個世界就是個冷冰冰的黑暗星球。

等一朵花開的時間

如果一個人願意花六年的時間,去喚醒另一個萍水相逢,試圖封閉自己的人,鍥而不舍用耐心,溫柔,以及賤(……),將其從緊閉的蚌殼裏拔出來,連骨帶肉新生,成為另一人與這世界聯接的唯一紐帶,會是因為什麼?

十六歲這一年,顧檬用目光無數次追隨著阮辰光的背影,試圖問自己這個問題。最後她悲哀地發現,對別人來說,也許需要無數個理由。但對阮辰光來說,隻因為他是阮辰光,就夠了。

阮辰光是顧檬見過的,對這個世界最有好奇心的人。他可以在大雪沒膝的寒冬夜晚,裹著衝鋒衣扛著相機在樹下搭起帳篷,聚精會神地等待6個鍾頭,就為了觀察一朵臘梅開花時的形態變化。他們相處六年,離得那樣近,顧檬卻時常覺得,阮辰光像他最愛躺在草地上眯起眼睛看很久的雲,一個不經意間,就會被風吹到世界的盡頭去。

十六歲生日這一天,阮辰光照常給她烤了個小小的栗子蛋糕,問她許了什麼願望。眉眼間已逐漸有了幾分少女清麗模樣的顧檬很直接地答道:“希望以後的每一年,你都可以給我給我烤蛋糕。”

“饒了我吧。”阮辰光懶腰伸到一半,打著嗬欠說,“你都不是小孩子了,還那麼愛吃甜膩膩的東西啊。”

顧檬直直地看著他:“不是小孩子,你就不再陪我過生日了嗎?”

阮辰光詫異地看著臉色突然陰沉下來的少女,習慣性地想伸手去揉揉她毛茸茸的頭發,伸到一半卻頓了一下,緩緩收了回來,漫不經心地低頭去戳蛋糕:“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陪你過生日啊,誰知道我排不排得上隊呢。”

顧檬突然恨死了阮辰光掛在嘴邊的這個笑。這個人,為什麼可以隨便就笑得開開心心,然後說出這麼殘忍的話呢。他曾經這樣笑著在風雪夜等一朵花開,等了那麼久,可花開好了,他就再不眷戀地離去。

而我,不過是他等得更久的一朵花。

顧檬開始收到人生中第一束玫瑰花,一度還是童裝店常客的少女,似乎是一夕之間抽出了新芽,身體悄然發生著變化,五官也迅速長開,有了一張花冠般臉孔的雛形,開始被不同的男生邀請去喝咖啡或者看電影。顧檬一律拒絕。成長這件事讓她覺得恐懼。如果我還是那朵遲遲不開的花,你會等得更久一點嗎?

21歲的阮辰光世界卻遼闊得很。他找了份晚上在便利店的兼職,剛好和顧檬在家的時間錯開。等顧檬兩周後才在街上的冰激淩店偶遇他時,阮辰光身邊多了個金色大卷發的女生。他含著女生喂給他的那勺冰激淩,眯著細長的眼睛笑:“好巧,顧檬。你又給奧利奧買冰激淩啊?那貓真的該減肥了。”

自尊心受到挑戰的奧利奧從顧檬懷中一躍而下,以如此體型不該有的速度光速撲上去,在金發女孩的尖叫聲中打翻了冰激淩,並在人家波濤洶湧的胸上,留下了個沾滿奶油的貓爪印,氣得阮辰光半夜特意翻陽台來進行教育工作,卻隻收到了少女和貓兩道一模一樣的無辜眼神。

顧檬覺得自己當年答應養奧利奧,實在是一生中最明智的舉動。因為接下來的兩年,它憑借相似的手段,驅逐了阮辰光身邊不下十個曖昧對象,而且清一色的及腰長發和大胸細腰。這人是長發控嗎?顧檬一邊麵癱著臉看阮辰光擺弄相機,一邊忍不住悄悄摸了摸剛到肩頭的頭發:還有多久,才會長到那麼長呢?

然而顧檬這一生中,也沒等到阮辰光見到她長發及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