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那個姑娘伏在聆鬆身上時,眼裏的決絕。
那樣純淨又熱烈的,不顧一切地想要為另一個人放棄一切的決絕,讓阿羅整個心都發顫。
他看著生動的靈光從姑娘身裏流進聆鬆體內,她的身體漸漸透明,卻一點點揚起了笑容,明媚得用盡一切的笑,美得窒息。
翠色綠樹一瞬凋零,一如阿羅心裏被血色積起的麻木,驟然碎裂。阿羅忽然明白了,這個姑娘就是他從小最喜歡的花樹,是他在這些年裏徹底遺忘的純淨。
阿羅握刀的手狠狠顫抖著。他仿佛看到幼小的自己就站在這裏,對滿樹繁花許著出人頭地的願。他恍惚看到老頭敲著自己的頭說“小子記住了,將來可別用武功害人”。他仿佛看到夕陽之下,繁花滿樹。
如今花樹姑娘為救聆鬆而灰飛煙滅,那麼……是他害了她?是他害了她!
阿羅聽見自己心裏,從麻木裏蘇醒的良知,想起所犯罪惡而瘋狂湧現的悔恨,看著曾經珍視的美好分崩離析的痛苦。
就在這一瞬,他忽然平靜了下來。
或許,殺了自己,才能贖罪吧。
目光空空地落在那把殺了無數人的刀上,他伸出了手。
“我已經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你們也知道了你們想知道的,”阿羅放下手裏的茶杯,他站起身來:“謝謝,我該走了。”
依然是冷硬沒什麼表情的臉,仿佛剛才聽到花樹已去時的哀痛和講述到中途時的動容不曾存在過。歲月在他身上無情洗練,痛苦與掙紮最後沉澱成眼中的堅毅與沉穩。
“請等一下!”木九黎忽然道,轉身上樓,下來時手裏多了一副字卷。她在阿羅的眼前輕輕打開字卷:“這字卷上麵……有花樹姑娘的字,和聆鬆的字在正反兩麵。”這隔著一層薄薄紙麵的相背算不算一種相依?花樹她寫下這些字是不是正存著這卑微的旖旎心思?花樹她小心期盼著聆鬆能看到這些字,然而他終究沒看到。
“此樹結紅豆,贈君解相思”。
心中忽覺酸澀,木九黎將字卷鄭重遞到阿羅手裏:“或許這是她在這世上留下的唯一痕跡了。我覺得,這字卷放在你這裏更合適。”
阿羅頓了頓,輕柔而慎重地將字卷一點點卷起。
“還有,”季翎道:“花樹她最後有了自己的名字,叫‘泠’。”
“嗯。”阿羅看著字卷應道,抬起頭,眼中釋然:“告辭。”
他轉身向外走去,腳步無聲卻沉穩。
“去哪?”季暄下意識問道。
“去……回家。”
“木頭臉哥哥再見!”
阿羅在荒草溝壑裏不斷地跳躍起落,迅速向前。
腳下這路一年多沒有踏上過,踏上才發現已經深深印入了骨子裏,閉著眼都能知道下一步該踩在哪。
因為是回家的路。
從沒有這樣忐忑過。一年多沒見的家,一年多沒見的爹娘。
一年前城主在自己失蹤後令人送去骨灰盒和他自小帶著的護身符。那時他就在暗處看著,看著那個侍衛拿著裝著煙灰的盒子,拿著他故意留在平原的護身符。這些都是他計劃之中的,為了徹底脫離原來的暗衛身份,所以他當時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
如今他回來了,可他該怎麼麵對娘和爹,怎麼解釋一年多的不歸,怎麼告訴他們……那個他們心中單純善良的兒子早已滿身都是血腥和罪孽……那個毅然離去說要闖出一番天下的兒子如今回來了,除了疲憊與懺悔,一無所有……怎麼說得出口……怎麼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