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 白骨一夢醒(3 / 3)

他以為自己足夠冷靜,冷靜到這一年裏他費心收集著城主的罪證,費心幫助寧玦脫困,費心為自己贖罪,從不去想家。如今才發現,之前壓抑住的想念都在心底悄無聲息地積累著,等待著爆發的一瞬間,一旦想起,便是洶湧而至,如山洪滅頂。

曾經差一點他就真的成了一堆白骨,如果那時手裏的刀真的刺了下去……但還好,寒光下刺的那一瞬,他看到了忽然出現的土地神,聽到了土地與聆鬆的一番對話,看著聆鬆從眼前消失,他忽然從渾渾噩噩的夢裏震醒了。

花樹姑娘為了救所愛之人而死,聆鬆先生願意為了換回消失的花樹而放棄生命,那麼自己現在殺了自己又是為了什麼了?贖罪?不,隻是逃避……完全沒有意義。

跌跌撞撞地站起來,他忽然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了。他想起了那個老頭教他武功時說過的話“這個動作錯了就改,這個心法錯了就改。等你將來長大了麵對人生也一樣,錯了就改,多痛苦也要改!要是錯太大了改不了,就繼續走下去,直到不再犯錯,記住了,多痛苦也要走下去”。

多痛苦也要走下去,不然,就回不了家了。

花樹姑娘,不,泠姑娘,謝謝你,謝謝你成為我幼時記憶裏最純淨的美好,謝謝你在我迷失黑暗時忽然出現,讓我找回了自己。

腳步慢了下來,家就在眼前。

熟悉的草房,熟悉的破舊小院,熟悉的長在院裏的野草和西角草邊的大石頭,熟悉的木窗,熟悉的……進出忙碌的人。

眼前的一切和記憶裏的重疊,深深烙在了心上。整個視野都是晃動的,他卻不知道,是身子在顫,還是心在顫。

這是家啊……他就站在破敗的矮門外,門是開的,他卻不敢走進去。他闖過那麼多精密機關那麼凶險防衛,卻闖不過,這不足半身高的小門。

“阿羅!”婦人手裏的木盆驟然摔落,水濺了一聲,她卻渾然不覺。

“他娘,說什麼傻話呢!阿羅他早就……早就……阿羅!”從屋裏走出的人也傻住了。

“爹,娘,我回來了。”阿羅聲音沙啞。終於向前一步,踏進了門內,然後,一步步地,走到了婦人麵前。

“娘。”

“嗯。”愣神的婦人直直看著他,抬起顫抖的手伸向他。

“娘。”他躬身抱住了婦人,像幼時她曾抱著他一樣。

“嗯。”婦人的手撫摸著他的頭,接著是眉眼,鼻梁。

“娘……我……”他不知道該怎樣說下去。他聽見爹在一旁恨恨道:“臭小子,一年多,一年多……老爹我打斷你的腿!”

“別說了……”婦人撫著他的背,臉上帶笑,像小時候無數次安撫他的那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他忽然無可遏製地在婦人溫暖的懷抱裏哭了出來,這一刻他不再是站在提刀站在血泊裏的冷麵修羅,不再是隱忍著悔恨在城主府裏自我救贖的園丁,他隻是一個犯了錯,在娘懷裏尋找安慰的孩子。

白骨一夢醒,最暖是歸家。

夕陽下的平原,阿羅像幼時一樣立在花樹穀裏。隻不過眼前已經沒有花樹,連青草都已經枯萎。

他從懷裏拿出一顆紅豆,垂眸看著,即使過了一年多還是紅得發亮,晃如新生。也因此,那把紅豆被城主放在藏寶樓裏,那晚他幫寧玦為雪焰馬下藥,之後不顧瘴氣出了第四層,便是為了這紅豆。

沉默了會,他蹲下身,在花樹曾經生長的地方挖出坑,將這顆紅豆深深地埋了進去。

動作認真,神色專注。

像是在播種,播種一線生機。

又像是在祭奠,祭奠已逝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