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聽打鐵的老漢一邊喝著燒酒一邊感慨,遠方有戰爭,為了皇宮撕扯了許多個年月,長矛插入敵人的胸腹,其實沒什麼敵人,是插入同胞的胸腹,亂箭是苦難和痛苦的雨,沙場上一聲慘叫便破碎一個美滿的家庭。
我不得不說,在那一段日子裏,有許多時候我感到慶幸:不用擔心失去親人的痛苦。一個人遭受什麼樣的屈辱和折磨遠遠比不上讓他精神上永遠孤身一人,一想到這,我就格外思念那座山。我刹那間覺得自己最可悲。後來,我在流浪的過程中漸漸對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因為我毫無期待和歸屬感。但生活往往如從果樹上摔下一樣令人出乎意料和錯不及防。
我選擇在一個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沉入海底,這樣做既不是為了滿足虛榮心,更不是什麼浪漫情懷,隻是我覺得這是我唯一能使用的祭奠自己的方式,我覺得從哪裏來就要從哪裏回去,毫無懸念我不可能再來一次徹頭徹尾的蛻變,正是因為如此,我才願意以這種方式告別。
我在下沉的過程中腦子裏閃過自己的一生。那種感覺像是在看另外一個陌生人的紀錄片。顛沛和悵惘,無關緊要了,得與失,無關緊要了,尖叫與痛哭,無關緊要了,愛與恨,無關緊要了。隻有生與死,而生與死似乎也無關緊要了。那時我感覺人渺小得微不足道。
之後我被人晃醒了,我現在清楚地記得他的模樣,他是一位清潔工人。他問我為什麼睡在馬路上,我先是一怔,隨即適應了命運對我的新的戲弄。我告訴他我疲倦的要命,衝他鞠了一躬,他衝我微笑,之後便各自走開了。那是一個美得讓人落淚的微笑。
四周是高聳的樓房,鱗次櫛比井井有序,公路上飛速行駛的汽車,汽車可以用速度“縮短”距離,但路途過分枯燥,天上有邊飛邊撒尿的大鳥,後來我明白那是飛機。總之我用了不多的時間便適應了現代化的生活。與之前不同的是,很多事我選擇壓在心裏。我再也沒有對人提起過我荒唐的一生,可這並不代表我忘記那些人其中的任何一位,我躲在桃林裏,不敢回憶起先前發生的一切,但我仍然記得遙遠山林中千千萬萬的同胞,記得那兩隻果子的味道,記得漁夫的熱情,記得打鐵老漢酒淚相融的心酸,記得劊子手的殘暴和那個時代的不幸。
他們是好是壞,是自私是偉大,都交給曆史了。我順著曆史的河流流到這裏,有幾分荒誕不經就有幾分意料之中,我懷疑大家都是從一條河裏流來的,可大家都說自己是從媽媽的肚子裏由受精卵發育成熟,出生的。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我抬手摘下兩隻果子,瘋了似的啃起來。
祝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