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入泰安(2 / 3)

那竇老先生本名喚作竇之道,本是當地一窮酸秀才,卻也真個經了些世麵,頗有些見識,難免時常在人前賣弄,故而人們背後把名兒呼作“都知道”,當麵也都奉承一句“竇老先生”。

這竇之道慢慢拿起杯子,輕輕吹了吹杯中浮茶,淺酌了一小口,拿足了架子,方徐徐說道:“前日確有朋友給竇某提起,各位,你道那位達官顯貴要來這泰安城,當今萬歲爺派他來此做甚?”

竇之道頓了一頓,掃了幾人一眼,此時旁邊兩桌客人也停住杯箸,側耳細聽。

竇之道嗬嗬一笑:“諸位有所不知,竇某也是剛剛從官府中做事的幾個朋友處曉得,原來萬歲爺派來的大官便是當今權傾一時的太尉大人高俅,這高太尉說來當年也是我輩中人,出身市井之家,但也算天縱奇才,通曉許多技藝,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即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當今天子賞識倍加,高太尉方平步青雲,位極人臣。”

這時,先前那矮胖壯漢打斷道:“人們不都傳言那高俅不過因踢得一腳好球,而如今的萬歲爺也是喜歡畫個畫兒,玩個鳥兒,吟詩作賦,風流隨意,才用的這高俅高大人麼。”

旁邊一白淨麵皮的漢子瞪了壯漢一眼,喝道:“賀三胖子,莫要胡言,被官府聽到,抓你問個大不敬罪,看你還留得這吃飯的家當麼。”

賀三胖子自知失言,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竇之道惱他打斷話語,停了一會兒,將個杯兒拿在手中轉了又轉,等旁人催促他接著講,方道:“這高大人出身低微,卻能出人頭地,畢竟有些不尋常的本領,也是皇上慧眼識金,不拘一格任用賢能。”

旁邊數人連連點頭稱是。

竇之道瞥了旁邊幾桌上的客人一眼,看都仰頭在聽他擺著龍門陣,也添了興致:“竇某許多年兒不出門了,這江湖上的朋友也來往的少。竇某也不喜歡湊熱鬧、打聽些閑事。高太尉此行,隻是略曉一二。各位,萬歲爺著這高大人所為何事?原來是要到泰山準備祭天大典。”

諸人“哦”的一聲作明白狀。

竇之道肅然向天拱了拱手:“各位,這海州、鄆城許多地方連年幹旱,饑民當道,餓殍遍野,竟有易子而食者。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朝廷雖發了賑災糧款,奈何瓢水難滅鑊火,加之汙吏弄權,這幾州縣百姓十僅餘五,有些不要命的便作了盜寇,幹些殺人掠物的勾當。萬歲爺為表仁君之心,故欲在東嶽祈天,以求百姓安居樂業,享升平樂世。”

眾人連聲道:“皇上真乃有道明君。”

緊挨著賀三胖子的稍顯年輕一點的青衣男子答言:“聽說海州非但幹旱無雨,似乎還鬧了瘟疫。就連那壯漢子也有許多熬不過的。聽人講出了個什麼順天道,甚是靈驗,那順天道的李真人能與天女娘娘相通,保佑道內兄弟姊妹。隻要交上七鬥穀子,便可入這順天道,方可消災免難。”

那賀三胖子撇了撇嘴:“都是些欺世盜名之徒,騙人錢財的。”

竇之道歎了一聲,又道:“這泰安城也接連數年歉收,官府捐稅過重,百姓不易啊。”

賀三胖子怒道:“正是。那些狗官不管人死活,硬是要逼人入了絕境。俺賀三看個個該殺。”

看那白淨漢子又在看他,聲音反大了些:“蘇九,你莫瞪眼,俺偏忍不了這股醃臢氣。就說這泰安府,要接這什麼高太尉,連討飯的也趕了個精光,還要咱納糧交款,請了個說書唱戲耍把式賣藝的,要擺出個與民同樂的樣兒。皇上是要給咱百姓祈福,又不是讓他們來榨咱的血汗的。俺看俱都是些貪官汙吏,不會幹些好事的。”

店掌櫃的急忙過來,阻止道:“諸位鄉鄰,還是飲茶喝酒,莫論這國事的好。”

霍天厭此時已吃了十多個包子,聽那矮胖壯漢講話,倒也喜歡他是個實誠之人。

緊挨著賀三胖子的稍顯年輕一點的青衣男子為賀三胖子幫腔:“雖說話兒有些冒犯,可那些當官的也確不講理了,不顧人的死活,盡曉得張手給百姓要錢,現如今竟瘋了一般,與強盜沒個不同。莫非都要人學了鄆城的梁山泊不成。”

白淨麵皮、喚作蘇九的答言:“嗨,其實俱都是有些惡官吏做的壞事,反讓朝廷背著黑鍋。此番高太尉來了,總要有人給咱百姓講幾句話的方好,也讓朝廷知道咱百姓的苦處。”說完,把眼睛看著竇之道。

竇之道搖頭道:“這個,竇某是無有這個聲望的,要替百姓出頭,自是非紀先生莫屬。”說完拿眼望著在牆角處自斟自飲的藍衫秀才。

眾人恍然:“正是。紀先生德高望重,在這泰安城中哪個不稱一聲紀先生。此次,紀先生務要抱個不平。”

那藍衫秀才仍是不作言語,低頭良久,方抬頭巡視了一眼四周,看眾人都將眼兒盯在自己身上,慢慢站起來,低聲吟道:“一杯黃酒滿腹愁,雙目滯停瑟縮手,恨無鋼刃誅邪怪,唯願乾坤移星鬥。諸位,紀子元雖非布衣,但讀的聖賢書,吃得百姓飯,亦知為君解憂,解民倒懸,既蒙諸位抬愛,便豁出這條老命,等那高太尉一到,我等一同去討個說法。”

眾人聽了,益發增了許多豪氣。這紀子元當年也曾在衙門中做過師爺,也很有些學識,在泰安城中又招攬了一些誌同道合的朋友,辦了個天元書社,平時在一起吟詩作賦,也免不了指點時事,發一些感慨。有這紀先生帶頭,眾人便覺得心裏多了一絲底氣。

大家正說的起勁,店掌櫃急急過來,向那幾人連連拱手:“各位鄉鄰,且莫在小店中講這些言語,小店還想多孝敬鄉鄰幾天呢。小店再奉上一壺好茶,各位喝得高興,出去給小店說上幾句好話,便是給我這至若歸大大的恩惠了。”說著招呼店小二取來一壺新茶,轉著圈一一斟上。

霍天厭雖不大清楚那幾人是何等人物,但聽那紀先生說的好不凜然,恰如那說書人口中的忠臣賢士,也生了幾分敬意。

隻是那店掌櫃打斷話題,一時眾人啞然良久。

突地,聽得樓上一陣咳聲,霍天厭抬頭望去,樓上拐角處房門半開半掩,隱約看到一黑衫漢子背對門前,踱來踱去。霍天厭想起,正是昨夜剛剛入城、喚作什麼黑白雙俠的聞家堡堡主。

此時,那桌人靜了片刻,也不再罵官府,算作給了店掌櫃麵子。卻也耐不住,又見那賀三胖子催著竇之道講些江湖稀罕事。

竇之道思想了片刻,失笑道:“是了。諸位想必都曾見過形貌身材奇特之人。過幾日,這高太尉來了,又可開眼了。”

眾人都抬頭,等著下文。

竇之道將袍袖向上捋了捋:“那高太尉乃朝廷重臣,隨行必多些能士。竇某別個不知,卻曉得有兩個人很是有趣。這二人乃同胞兄弟,合稱作勞山二矮,一個喚作上官亦敏,一個喚作上官亦訥,雖年過不惑,卻身長不足二尺,竟似個六七歲的頑童一般。”

霍天厭聽了,想起來那聞家堡的人不就是要求勞山二矮治病嘛,看來這甚麼雙矮確有點名氣,便也伸長了耳朵細聽。

竇之道繼續:“這勞山二矮可是了不得的很,這二人正可謂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猶以醫術最為出名。隻是這兩個矮老頭生性高傲,脾氣古怪的很,就連這治病醫人都有個破規矩,尋常人是求不到他的,非要能有一絕技在身,給他二人演練或講解一番,方肯醫治,說什麼要編一本《江湖絕藝錄》。而且這二人治病之時,隻能醫治一人,若是二人還有病人,再來求醫者,不是不接,便是先前一人必要離開。正是這破規矩,險些要了兩人性命。”

霍天厭聽著有趣,插嘴道:“莫非有人求他治病,不肯便要殺他不成。”

竇之道瞟了一眼,看不相識,倒也不甚在意:“這話提起來,還在十幾年前,當今萬歲爺的四皇叔有一愛妃得了奇病,就連那宮中禦醫大夫們也一個個束手無策。後來找到彼時在勞山修煉的上官兄弟。誰知這兩個怪人竟不給麵子。後來四皇叔找了個茬兒,要問這上官兄弟死罪,抓去了開封大牢,愣是被那京城人人聞名膽寒的四大惡吏‘豺狼虎豹’整了個死去活來。後來,是那高俅偷偷將他二人救出,藏匿於高府中八年之久,那時這高俅雖已升為吏部侍郎,但還不敢與四皇叔為難。直到如今的徽宗皇帝在五年前因太子身染重病,宮中禦醫一個個束手無策,高俅方舉薦二矮,說出實情,求皇上赦他等死罪。這上官兄弟確有華佗之能,醫好了太子。萬歲爺龍顏大悅,非但免了死罪,還當庭賜封‘如意天子醫’,雖是虛銜,可也有月俸200鬥,而且萬歲爺後來還施展丹青妙手,為這上官兄弟畫了一幅畫像,這可不是尋常人便可享受的恩寵啊。可這二人不願在宮中隨侍,皇上倒也不勉強,在汴京城西賜一山莊,可謂皇恩浩蕩矣。”

眾人點頭都道這上官兄弟倒也福氣。

竇之道接著道:“這上官兄弟經了一番苦難,歲數也過了知天命之年,按說應改了性情,可正應了那句話,叫做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二人的規矩依然不曾改的,隻是此番有皇帝撐腰,倒也沒有哪個敢再與他們為難。隻不過這兩個老頭說這個規矩,天底下倒有三個人可以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