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現實的生活經驗背後隱藏著深刻的內核,而沙爽即是抽絲剝繭尋找這個內核的話,則這種解剖般的力量使得她的文章具有一股鼓脹著的迸發力。所謂張力在散文中的體現,正是在這種尋找之中。散文的敘事與小說不同,它的基礎建構在真實經驗之上,是一種基於形而下之上的形而上。但吊詭的是,散文的好與壞、高與下,又常常不在對現實經驗的重述上。那種每篇均以一個光明的尾巴結尾的寫作,雖然曾在文學史上留名,卻是一種模式,更是一種桎梏,歸根結底是一種對複雜生活經驗的簡單化處理,即每一個哪怕小小的事件都不是那個“光明的尾巴”所能闡釋的。而散文的張力,恰恰應該反其道而行之,即要將簡單的經驗以語言的方式給予複雜的表述,這種表述可以是可見的文本,也可以是文本背後得以憑借閱讀而延伸的意境。
從早年的詩歌創作轉向後來的散文創作,沙爽其實是在尋找自己的身份。作為70代際的寫作者,這代人身上,散文的變革在所難免,是宿命卻又舉步維艱。顯然,沙爽的散文創作是她詩歌創作的延續,在大量的敘事作品中,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借助“意象”表達自己的情緒,並且將此“意象”轉換為對日常生活空間的開掘。和詩歌不一樣的是,散文不僅要提供精神經驗,而且要提供生存經驗,需要在場感來支撐作者的敘述。這也是新散文的一個重要特征。正如祝勇在《散文的新與變》一文中談及的那樣:散文寫作的一個重大變化就是變得複雜了——無論形式還是內容。因為存在本身就是複雜的,充滿矛盾和歧義。生命中的很多事件,很難用簡單的對錯、是非來判斷,人生就是摸著石頭過河,生命中充滿了矛盾、糾結、反複,而曆史也有著相同的性質。過去的散文總是試圖通過一個小故事來講明一個道理,而在現實中,並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沙爽散文還有另外兩個特征:一個是內在結構的開放性;另一個是語義的多向性。前一個特征來源於米蘭·昆德拉對現代小說的定義,我覺得用來解釋她的散文也是適合的。當沙爽在說一件事情的時候,其實是在說事情的可能性,我則理解為她試圖對事情抽象化,以突破語言承載的限度。我甚至認為,沙爽的文本是一隻被想象和經驗吹脹了的氣球,想象和經驗在這隻氣球裏起著鏈式反應,導致這隻氣球隨時有爆裂的危險——她的詩性的敘事張力如此之大,遠遠突破了某種固定的文體範疇。後一個特征相對好理解一些,語義的多向性不是一種裝飾,它指向敘事對象本身存在的不確定性;它與現實的關係,隻能是一種比喻的關係,是用文字搭建的一個影像。也就是說,沙爽散文是一種真實的幻象,它們像膠片一樣,裏麵隱藏著變化無常的色彩,它們一旦成像之後,就不再是現實,而是對現實的重構。它們是靜謐的,如同“一滴水消失在水中”的過程,安靜自在,無可爭辯。
閱讀沙爽,還令我對當代散文創作產生了一些聯想。長期以來,我們已經習慣了生活和文學的脫離,也就是詩學與人性的分離,兩個世界之間隻能觀望不能融合。散文的虛假與做作一度比簡單、真實的記錄都不如。好在總有撥草瞻風者,“夜則映星月而讀,暗則縛麻蒿以自照”,一點一滴,找到散文創作的“革新”之路。散文要求真,散文家要求真,但究竟什麼是真?是對客觀實在的真實反映,還是對主觀世界的真實反映,或者是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在信息不斷滾動複製的時代,個體的創造性遭到擠壓,多元化有可能成為泡沫化的代名詞。所謂“人性化”成為文明社會對未知世界的掣肘,而形成審美定勢;蜀道雖難,但更難的恐怕是“逃離”現實。散文在傳統中發展,創新恰恰是傳統延續的動力。今天很快也將成為曆史,但今天能有多少東西成為傳統留給後人?
責任編輯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