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
我被一些無聲的昭示所激勵,叮囑自己:挺住吧,堅持下來吧,無論有多麼難。多麼沉悶的氣氛哪,這兒真的需要一點歌聲、一堆篝火以及記憶中的那種歡舞,前不久我們還將其視為華而不實的模仿和娛樂,將她們熱衷的這一套看成是年輕人的小兒科,而今卻希望和企盼著……
她們那種巨大的熱情,具有極大感染力的歡笑,還有那飛舞的眼神,她們的這種眼神會讓最初接觸的男性神思顛倒,無法抵禦,讓對方在百分之八十的誤解中走向迷失,難以自抑。我不能不說她們是我們寶貴而特殊的朋友,我們不可以沒有她們的歌與舞、歡與笑,不可以沒有她們的那種潑辣的話語、奇怪的調侃、機智的應對……朋友在最早的時候曾經考察和質疑過我和她們的關係,並將我的頻頻回返與她們的存在對應起來。當然,後來是他們自己否認了這些猜測和疑慮。問題是我自己的內心卻不能夠百分之百地否認。我需要承認內心裏有多麼喜歡她們,她們又對我構成了多大的吸引,如果完全否認,就是虛偽和不夠誠實。我的那種強烈向往經曆了一個長長的過程之後,如今正在稍稍冷卻,這期間當然有適度的調整,有自我壓抑,更有一點無可奈何。這裏麵也包括了對他人無聲的承諾,包括了午夜裏的愧疚和自責。我不能不說朋友曾經多麼尖刻而準確地刺中了我,為此我將長久地感謝他的敏銳和不留情麵的犀利。他說過一句讓我難以正視的指斥,“你是一個善良的、嚴肅的、激情澎湃的色鬼!”當時我氣得臉色都變了,由於這句話是雙方爭論問題時,他當著另一位朋友說的,所以就讓我十分氣憤和尷尬。
這讓我在她們麵前變得更不自在。我不得不備加矜持。可是隻有我一個人的內心獨白會提醒那個不變的事實,即我是那麼喜歡她們!這種喜歡是因人而異的、完全不同的。她們各自構成了某種致命的吸引,曾經使我日夜不寧!她們讓我一次次想起朋友那句尖刻的指斥,臉紅心跳,汗顏羞慚。麵對交織於一身的激情與貪婪、愛戀與色欲,我已經完全無法區分。這真是一種宿命般的遭遇,它讓我接受了嚴苛的考驗。
年輕駝子
隱隱約約傳來了說話聲,這聲音就來自不遠處。我轉身看著,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原來就在這條沙溝的下遊、在離我一百多米遠的地方,正有一些準備過夜的人。我揉揉眼睛,看出這是一些流浪漢!我怔了一會兒,還是迎著他們走去。
他們正在生火,一個破瓦罐在樹枝上吊著,火舌飛快地舔著它的底部。瓦罐冒出了水蒸氣,散發著誘人的米飯香味。我走到跟前時,他們就笑了起來,我的樣子肯定很狼狽。眼前這幫流浪漢隻有六個,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紅臉老頭正趴在地上吹火。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女人,都是四五十歲的男人,其中一個是個駝背,隻有他年輕一些,大約有三十多歲的樣子。
年輕的駝子一開始就用陰冷的目光盯住我,嘴裏不停地咀嚼東西。我打過招呼,坐在他們旁邊。這些人沒有一個理我。駝子隻說:“把火再架一架。”然後又問:“放鹽了嗎?”我從口氣裏明白,他是這夥人的頭兒。待了一會兒,駝子嚷一聲,一個個從懷裏掏出了小鐵碗、茶缸等等。這就是我熟悉的那種流浪漢的生活。我想該離去了,因為不能一廂情願地一塊兒用餐。瓦罐裏沸動著的是稀稀的米粥,裏邊好像有幾條小魚在翻動,有野菜和蔥攪在一塊兒。我起身時,他們正一勺一勺地把稀粥分開。
我轉過身,剛走出沒有幾步,身後就響起了吆喝聲。
年輕的駝子把一口飯喝到嘴裏,然後用力咽下去,問:“想入夥嗎?”
我回頭看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駝子閉上了一隻眼睛,看了看旁邊的人。幾個人哈哈笑,又是打嗝,又是放屁。一陣厭惡泛上心頭,我想馬上走開。
年輕的駝子又大聲問道:“給你一勺飯吧,不過不是白給的。”
我沒有理他們。
年輕的駝子躥上來,攔住我上下打量著:“我看你這身洋服還不錯。”
我正愣著,駝子朝後邊擺手說:“給他一勺飯。”
幾個人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從破挎包裏掏出一個茶缸。有人哐一聲把剩下的一點稀粥倒進去。無論我願不願意,他們硬是將盛了稀粥的茶缸塞到了我手裏。
一片咂嘴的聲音。他們一齊看著我。年輕的駝子對兩邊的幾個流浪漢說:“兌現。”
我剛開始還不明白,後來見他伸手指著我,這才明白是想要我的衣服。我趕緊擺著兩手。
“你這小子,哪兒來的怪種?快脫,快兌現!”
他這樣說著,兩個人上來架住了我,無論我怎麼怒斥、喊叫,他們都充耳不聞。接著他們真的把我的製服外衣脫下來了,我裏麵隻穿了一件棉毛衫,這時覺得有點冷,兩手抄緊了說:“我隻這一件衣服,我還要趕路呢!”
“哼,還要趕路?我們就不趕路了?”
我不想與他們爭辯下去,流浪漢當中什麼人都有,當然不乏惡棍。我在想怎樣索回我的衣服。他們不再理我,在那兒打嗝,說著各種下流話。年輕的駝子擤著鼻子,呻吟道:“我喲,想三古他媽了。”幾個人一陣笑。另一個人說:“三古他媽這會兒到別處去了。”年輕駝子說:“趕明兒,過了河往西,說不定能碰上三古他媽呢。”幾個人連連點頭。這時我想起了一位流浪的朋友,問:
“你們見沒見過一個脖子上掛了錫壺、穿得破破爛爛的男人?”
“脖子上掛錫壺的?沒有。”絡腮胡子說。
年輕駝子哼一句:“俺遇到一個掛尿壺的,你要不要?”
我馬上後悔剛才的詢問,隻想索回衣服快些離開。“哎,這衣裳不是你的了。”年輕駝子嚷著。
我明白,這一次遇到了真正的惡棍,他們顯然在搶劫。一股火氣衝上頭頂,我一手揪緊了被搶走的衣服,一手狠力推了駝子一個踉蹌。
年輕駝子尖叫起來,慢慢從地上爬起。我發現這個人的臉色一瞬間變成了鐵青色。在這夥人當中,他的尊嚴似乎是不可冒犯的。我攥緊了拳頭。年輕駝子嗓門尖尖地嚷:“看哪看哪,他是想試巴試巴。來,扭起。”
幾個流浪漢腰一躬,一下抱住了我的兩條腿,我還沒有來得及還手,就給絆倒了……我用力搏擊,一腳蹬在駝子嘴巴上,駝子大惱。他喊:“吊起、吊起。”
離這兒不遠有棵柳樹,他們把我扭過去,找出一根長帶子,狠狠抽幾下,然後拴住了我的雙手,把我捆在了樹上。
駝子嘲弄著,賣弄著口才,向一旁擠眉弄眼,往手上吐著。他笑:“嘿!嘿!”這種古怪的笑聲真是令人憎惡到了極點。我閉上了眼睛。
“好家夥,”年輕駝子說,“這家夥不賴。”接著他就走上前來,用手撫摸我肩膀,說:“謔咦好家夥,你們看這腱子肉!胡吃海喝的主兒呀!不打不中的家夥呀!打呀,打呀,咱給他的皮兒解解癢,說不準他還要從心裏謝咱哩!是吧?是吧是吧?嗯咦?”
我忍受著。
“你瞧哩,他冤得想哭哩。喂,老夥計——”接下去是我一輩子也沒有聽到的下流話,從他的口中噴湧而出。他咒罵著,一邊的人在那裏嬉笑,動著手腳。這樣一會兒,年輕駝子突然從小布包裏掏出了一頂針織小帽戴上去。這個針織小帽是藍色的,很漂亮,中間還有一道縱向橫紋,這小子戴上它立刻變得有點可愛了,像個頑皮的孩童。我盯著他,搞不明白他要幹什麼。
戴上小帽後,他揮了揮手。幾個人轉身跟上。他們走開了,這時我才明白,他們是要把我捆在樹上,然後離去不管……就在這時,他們當中的那個絡腮胡子說:“解下吧,他也不易啊!”
年輕年駝子沒有搭理,絡腮胡子就上前來給我解了帶子。他把帶子裝到了衣兜裏。最後一眼,我看到的是絡腮胡子憐憫的目光……
這幫惡棍很快走得無影無蹤了。
投宿
黃昏時分,我開始踅進村莊。一些小孩子立刻圍攏過來。他們身上都穿著一件髒裏髒氣的棉衣,雖然天氣暖和起來,但看樣子脫去冬裝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他們貼身都沒有襯衣,有的隻隨便把沒有衣扣的小棉衣用一根小繩子係住。他們湊在一起嘻嘻哈哈,見到一個遠處進山的生人興奮得很,不即不離跟在身後。我從背囊裏找出一點餅幹和糖果,他們立刻爭搶起來。後來我就一個一個掰開髒乎乎的小巴掌,給他們放到手心裏。一些老人也像孩子一樣好奇,他們看著我的背囊、藍色長簷帽,麵色驚奇。有的老人開通一些,大咧咧問一句:“老哥你從哪裏來?”我跟他們打著招呼,說從城裏來。不斷有孩子模仿那個上年紀人的口氣大聲問答:
“老哥你從哪裏來?”
“老哥俺從城裏來……”
孩子們很快吃完了手裏的東西,又用陌生的、急切的目光盯著我鼓鼓的背囊。可那裏麵再也沒有給他們的東西了。
夜間投宿在村子的飼養棚裏。喂牲口的是一個黑乎乎的瘦高個老頭,他的話讓人聽得真費力。當然他也聽不太懂我的話。躺在又大又熱的土炕上,聞著那種熟悉的牲口糞味,別有一種愜意。很久沒有聞到這種氣味、沒有這樣過夜了。老人用一個橡子大的煙鬥不停地吸煙,把我的鼻子弄得癢癢的。這樣待了一會兒,我就討了一點煙,用報紙卷上吸了起來。我吸煙的樣子讓他覺得很好笑。我們互相詢問著自己感興趣的事兒。他給我講了不少山裏的故事,其中有一些是傳來傳去的鬼怪故事,小時候聽了總是害怕,半夜老做噩夢,可現在已經完全不怕了,由此可見真的上了年紀。
本來睡得很香,但大約深夜兩三點鍾被一種響動弄醒了。睜眼一看,隻見黑影裏有一個披頭散發的人,抱著一個什麼東西縮在喂牲口的老頭身邊。老頭隨口咕噥了一句,把臉轉過去,呼呼睡著了。可是我怎麼也睡不著了。我不知來者是個什麼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雞叫了,狗也開始吠,這個村莊像是突然出現了那麼多的雞和狗、那麼多的動物,驢子引吭高歌,牛也哞哞叫,還有羊柔柔的咩聲、豬嗲聲嗲氣地哼叫。年輕的婦女好像趿拉著鞋子在街上奔跑,一邊跑一邊嚷著什麼,噝噝地吸著鼻子。我就在這個熱鬧的時刻勉強打了個盹兒,再次睜眼時一下看清了:昨夜擠到老頭身邊睡的竟是一個破衣爛衫的男子,他抱著的那個東西原來是隻棕色的老貓!這貓很胖,也像他一樣髒,這時躺在他的胳膊彎裏,像個兒童一樣,正香甜地打著呼嚕。
老人坐起,我用嘴巴噘噘他身旁那個人。
老人嗯一聲:“是‘二傻’,天天擠到我炕上來。”
我看見那個叫“二傻”的嘴巴上、腮部全是灰末。
“他餓了就在野地裏燒一把豆子、一塊地瓜吃,連蘿卜也燒來吃。這個二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