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萊山之夜(之六)(1 / 3)

萊山之夜(之六)

張煒作品

作者:張煒

張煒,現任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專業作家。在國內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多部。主要作品有《張煒中短篇小說年編》(七卷)和《萬鬆浦記》(二十卷),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刺蝟歌》及《你在高原》(十卷)等。作品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你在高原》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這是一場無始無終的奔波。萊山之夜,山霧籠罩,疲憊不堪,卻常常無法入眠。林濤陣陣,不斷聽到小鳥的叫聲一蕩一蕩遠逝。再次打開筆記,注視這幽深的萊山夜色,這所見所聞所思……

老天爺的“掌手雷”

剛邁入山北的小村,照例有一些孩子和抱著孩子的女人圍上我們。小孩子大聲喊著:“快呀,演電影的來啦,演電影的來啦……”

他們這一喊不要緊,老頭老婆們都拄著拐杖、提著板凳從街巷裏出來了,有的正叼著煙鍋曬著太陽,這時也默默地轉身,又驚又喜地盯著我們。無論向他們怎麼解釋都不聽,費了不知多少勁兒才讓他們弄明白:我們不是演電影的。

原來這些山村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兩個放電影的人轉過來一次。他們的到來是小村的盛大節日,隻要白色的幕布往場院上一掛,就像一麵召喚的旗幟,那消息順著河道傳得飛快,十裏二十裏外的年輕人都要跑來,連六七十歲的老漢也往這兒跑。放電影的順著河道一路下去,這些人就隨著流動下去。他們盡可能地使這盛大的節日延長。直到放電影的翻過大山去了,他們才怏怏不快地轉回來。

那些老人咒罵著:“世道壞了,世道壞了,放影的沒了。”因為自從山外有了電視之後,負責放電影的小分隊就撤銷了,而在這片大山的溝壑裏,小村人不僅買不起電視,就是有電視也接收不到信號。山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告訴:前些年扶貧的人贈給村子一台電視,當時都管它叫“收影機”,這些“收影機”打開來什麼也看不到,就由幾十個年輕人把它放到了一個轎子上,往山頂抬,直抬到山腰,一擰,這才收到了影兒。大家高興得什麼似的,一傳十十傳百,都往山上爬,老婆婆爬不上去,急得嗚嗚哭,再後來就在山半腰上修了個石頭房子,專門有一個人在那裏看守。本來挺好的事情,有一年打雷,轟咚一聲把石房子打塌了,那個“收影機”也給砸了。“天哪,你想想山裏人怎麼能享這麼大福分,天天去看‘收影機’?老天爺氣火了,就用了‘掌手雷’,砰砰給砸碎了。砸得好啊,人不能享太大的福啊,你說是不是這理兒?”

豁牙的老頭子抽著自製的水煙袋,這樣向我們講敘和評議。他覺得自己見多識廣,是個具有“哲學頭腦”的人。說完之後又笑了一會兒,恢複了肅穆的麵容。我無言以對。

她在紅罌粟中央

釀酒師的眼神有點異樣,看著我,“你不要死板,看到那些美酒了嗎?那上邊都印了美女頭像,你覺得她們就比我的那口子好嗎?她可以打一百分,她們頂多打四十分。她們在我眼裏並沒有什麼好的。哎,老夥計,跟你講過我是怎麼認識她的嗎?”

我搖搖頭。

“那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一個時刻。那是個傍晚,日頭把四周烤得一片血紅,嘿,我正在鄉間小道上往前走,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了一片紅色的鬱金香:我覺得奇怪,咱從來沒有在這兒見到這麼大片的鬱金香啊。我又看了四周,到處是荒草,遠處還有幾個豬圈、一溜白楊樹。我拍拍腦瓜想起來了,這是個農場!嗨,鬱金香在晚霞下邊,你想想看,它的中間有一個人!這人站在大片鬱金香中間……我被迷住了,一直走過去、走過去。到了跟前我才明白:這是一片紅罌粟!紅罌粟地裏站了一位姑娘!我喊著,‘喂,誰種這麼多大煙葫蘆?’紅罌粟中間的那個姑娘沒搭腔:她正背著太陽站著,太陽把她的體型勾勒出來,兩條腿那麼長。我當時就想:這個美女像個騎兵似的!你想她穿著兩隻高筒皮靴……她轉過身,迎著我響亮地答道:‘好小夥兒,你問誰種的?主人在那兒喂豬呢。’我大步走過去,走到了紅罌粟中央,與她打了個照麵。離得近了才看見:傍晚的日頭照在她臉上,滿臉紅撲撲的,頭發像火苗一樣在風裏燎著……當時我就沉不住氣了,傻愣愣大手著,像是要把她一把抱住似的。正這時喂豬的那個老頭兒提著桶搖搖晃晃走過來了,說:‘喂,姑娘,你別把它踩倒啊!’她揚起手喊:‘大伯,不會的!’嗨,這就是那天的情景……就這樣,我們倆認識了。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個農場老頭是個正在勞動改造的老翻譯家,那片紅罌粟是老場長勒令種下的,種這麼多是犯法的,可他們不在乎。嗨,一大片紅罌粟……喝味美思嗎?我回去取,Wermuth……”

他寬闊的後背一晃出了屋子,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漆黑的房間中。

他一直沒有轉來。

品酒師的囈語

“是,我不喜歡甜酒,一個到處走動的人最好能背上一褡子苦艾酒,那苦味兒會讓他越走越有勁,這酒的勁道還行吧?”我又呷了一口苦艾酒,發覺它的苦澀中有一種奇怪的香味。這種酒該給冬天遠行的人隨身帶上一點才好,他們不知有多少人在半路上凍死、餓死,那時他們喝上一口苦艾酒該多好啊。我大口飲酒,一股熱浪在心頭那兒竄動……我的頭低下來。

夜色深處,有人吹起了笛子。深夜裏的笛聲啊,真像遙遠的呼喚。他把最後一點酒一飲而盡,手裏轉動著那個高腳酒杯說:“酒的異味十有八九是帶入了硫磺,那種怪味兒可以用芥末去掉。我相信人的嗅覺,隻有人的嗅覺才是萬能的……人的嗅覺能分辨出二千萬分之一毫克的麝香氣味,至今還沒有一種化學或是物理儀器能夠把它測量出來……人的感覺怎樣在一瞬間將酒的風味全部感覺出來,那真是一個謎……沒有一種儀器能夠指示出這一特征,得出一個綜合結果。你如果是一個真正的品酒員,你就具有準確的分辨能力,這是一門獨特的藝術……而我就不行,我是一位釀酒師,對本身職業的主觀信念……我整夜整夜擁住你,你是我真正的美酒……生病、牙疼、胃疼、傷風、失眠、精神不振,這樣的情形之下是不能品酒的。品酒前不能吃鹹、辣、香或是苦味、油腥,也不能喝啤酒白酒,不能吃海產品,不能吃甜食。飯後要刷牙。品酒室必須安靜、寬敞、光線好,去掉一切令人眼花繚亂的室內裝飾……”

我手搭在這個大漢的肩膀上:“你今夜說話就像夢話、就像唱歌,可惜我一句都聽不懂……”

“她才是美酒,是無價之寶……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

“她是……一種甜酒!”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我對她講過一位摯友的故事:他結婚很久了,妻子也很好,很溫柔,對他關懷備至;他們有一個挺好的兒子;父母年紀也很大了,他們身邊就他這一個兒子。可是有一天他說要出門了,到遠處去一下,結果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和城裏所有的好朋友差不多也全斷了聯係。

“到底為什麼?”她眨著一對大眼。

“不知道,隻是不想待了。他原來是個體麵人,衣冠楚楚,十分整潔。他是這座城市裏一位權勢人物的兒子,曾經很是風光。可現在一切都變了,已經完全像個流浪漢了,有人說他穿了一件油亮的破棉衣,用一根繩子係著。有時和那些流浪漢混在一起,居無定所……他至今流浪,留下妻子拉扯著孩子,她還住在這座城市裏……”

她一聲不吭。

“這是我的朋友當中唯一一個走向極端的人,不是表演,而是真的做了。有人一開始不信,後來還想效仿他,但沒有一個做得來。大家都走不掉,隻能任憑這種欲望在那兒糾纏、折磨,直到心身憔悴。”

“你也是這當中的一個嗎?”

“不。我仍然想回到這裏;無論走多麼遠,最後還是要回到一個小窩裏來……我固執地想和朋友、和家人一起,這大概也是我與他的區別……”

她長時間沒有作聲,後來說:“也許有一天你會變得像那個人一樣。”

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低頭咕噥著:“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那隻看不見的手

無論有多累多苦,隻要閑下來就去找她,我們的共同話題真多,一天到晚聊得那麼愉快!那時我偶爾也會記起身邊坐著一位美麗的姑娘,即書上所稱的那種“妙齡女郎”,如今這算是個俗詞兒,反過來也把某種意味傳達得出神入化,這詞兒用在她身上是何等有趣何等確切。她矜持莊重,正是一個大大方方的“女郎”。她彈起那架破舊的風琴,彈出一種舒緩的調子,她總是喜歡這種調子,正如她過早擁有的放鬆流暢的人生。這讓人嫉妒,也多少有點不好理解。她剛剛二十多歲呢,如何就把那些躁動、渴求,把這個時代共有的一些欲念驅趕到了一個角落並悉數掩埋?她使用的是一支什麼魔杖?我簡直給弄糊塗了。可是我越糊塗,她對我的吸引力就越大。有一段時間,我在極為煩惱或極為愉快的時刻,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她,這連好朋友也看出來了,他說:“那就去吧……”剛開始的時候我向他介紹這位姑娘時,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想看穿一個破破爛爛的故事。其實還沒有那麼拙劣和簡單,我也不會輕易走進那樣的一個故事裏。一般來說,我謹慎、持重,一顆心蒼老而疲倦;最重要的,是因為有一個承諾……我想一切都要歸功於這個承諾,我需要坦然無愧地麵對他人,對此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執拗。麵對一個極其溫柔、完美到無可挑剔、極為聰慧的姑娘,男人會不知不覺地將一切浮在表層的欲望輕輕抹掉,就像抹掉瓷器上的灰塵一樣。她能夠寬容一切洞悉一切,有了這樣的聰慧和心智,簡直就不再適合做任何人的妻子和愛人了。仿佛誰也沒有資格得到她。她讓人想起花朵又想起土地。她似乎不怎麼懂得提防和怨恨,如果與一個異性組成家庭,那麼她或許將使這個家庭變得極其敞開,那時過多的鬆散和自由又會使其不成為“家庭”了。可見一個為別人做好妻子的女人必須保持人類的某些惡習,比如說她必須學會嫉妒,學會自私,學會那種孤注一擲的熱情和獻身精神,並且不計後果。而她,仿佛天生就離這一切很遠很遠,光明坦蕩,自由自在。

在這個沉默和忍受的時刻裏,我回憶著這些年來連續招致的不幸,心裏不僅沒有怨恨反而充滿了感激,感激什麼?我總覺得在這些特殊的場景和神秘的光陰裏,正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對我施以拯救。這真像那些哲人所講的一樣,它在打撈一顆被汙濁淹沒的靈魂。當我的靈魂浮在一片濁海裏,在一些烏七八糟的漂浮物之間掙紮,眼看就要沉沒的時刻,那隻看不見的手終於伸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