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萊山之夜(之六)(3 / 3)

老人開始忙著做早飯了。老頭子做一手很好的玉米糊糊,糊糊裏有棗子大小的玉米團,這樣就有幹有稀;不僅如此,糊糊裏還摻了很多幹菜葉、一點鹽末,這樣喝起來味道好極了。他把二傻叫起來,我們三個人,還有那隻胖胖的大貓,都喝了一些糊糊。二傻邊吃飯邊撓著頭發看我,還衝老人做了個鬼臉。他的那隻棕色的大貓不斷地用灰眼睛瞥我,我得承認:那是一隻美貓,可惜被二傻弄得太髒了。

告別老人上路。不知怎麼,二傻老跟在我後麵四五步遠的地方,懷裏還是抱著他的貓。我倒樂於有人同行,可是我知道這個人靠不住,他隻是因為好奇才伴我走一程。隻見他走著走著就止住了腳步,我走了幾十米遠再回頭,見他仍然站在那兒,定定地望著我。陽光下,他滿臉歡樂,摟緊了那隻老實憨厚的棕色大貓,突然一個箭步跑向了一邊。我被他敏捷的步態驚住了:三兩下躥上了高坡,接著又飛快往前,他要攀登那個高高的土岡了。隻一眨眼他就站在了土岡上,上邊的風大一些,他雜亂的長發立刻被吹起來,像燎動的黑色火苗。這時他一手抱緊了那隻大貓,一手高高舉起,嘴裏發出了忘情的呼喊:

“喔噢……城裏老哥,喔噢……”

他這樣喊著,一邊把懷裏的貓倒來倒去,一會兒又把貓繞到了自己脖子上。奇怪的是那隻大貓並未厭煩,隨他擺弄。這人真的是個傻子嗎?

女園藝師

她的母親是一位著名的園藝師,50年代從蘇聯回來,中間還去過西歐兩年。當年正學蘇聯,一個從東方大本營走出來的女園藝師何等了得。她出版過許多著作,在學術界有重要影響,可以說不光是個遠近聞名的學人,而且是個美人。據說她腦瓜開闊,大眼深陷又黑又亮,皮膚白皙,“是個不苟言笑的冷美人”。女兒說到母親就羨慕和惋惜得不行,咕噥:“真可惜,就是這樣一個人,一輩子什麼故事都沒發生!這你能想象嗎?”我聽了總想發笑,我說自己完全能夠想象。“那是你們,你們都是偽君子。”我沒有反駁,心裏卻說:誰知道呢,也許真的是偽君子;不過我當時不明白在她心目中,“你們”這兩個字是否也包括了自己的母親……

她一直被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結果卻令母親失望。母親與女兒不同,她從來就循規蹈矩,有內心的嚴整性,有高雅的舉止談吐。總之她是那個時代裏令人崇敬的女人,足以勾起一個時代裏最美好的夢想。女兒卻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她到底繼承了誰的性格?據她自己講,她無論如何也搞不明白。父親是建築學院的教授,一個整天沉浸在思索裏的人,“我父親木訥訥的,戴一副小眼鏡。我母親如果要偷情,我相信那是很容易的……”她三句話不離這種事兒,而且沒什麼難為情,說起來落落大方。是的,她根本就不像父親;她說自己從小就熱情灼人,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子,從很早起就開始留男孩的頭發,喜歡在腰上紮一根皮帶。她說自己要報考農林學院,完全是因為“女園藝師”這幾個字聽來“帥氣”,而閉口不提這裏麵有母親的熏陶。當然與母親來往的多是這個專業裏的一些傑出人物,他們不可能沒有影響。在那座城市,她除了父母親之外還有一個弟弟。本來畢業之後她可以分配在城裏的一個研究所,守在父母身邊,他們也很需要她。可是她無論如何不能待在城裏,渴望出去闖一闖,到底要做點什麼,當時連自己都說不明白。

“可惜沒有騎馬打天下那樣一個好時代了!聽說那會兒這片地方有許多好漢,有十多個草頭司令呢!”她咂著嘴。我點頭,想問:“哦,你也想當一個嗎?”我心裏非常清楚這裏在當年有多麼混亂和血腥,她竟然把戰亂年代叫成“好時代”,這太過分了。她討厭平靜的生活,向往冒險,像一切不得要領、輕率,容易被誘惑的女孩子一樣,在真正吃上苦頭之前總是喜歡浪漫和傳奇,總要不斷地感歎自己生不逢時。

她說離畢業還有一年左右,大學生開始實習了,她和一幫誌同道合者就利用這段時間跑了許多地方。這就違背了校方紀律。就是說,他們除了在實習點上幹了一陣之外,還以所謂“考察”的名義跑遍了那些北方園藝場。就在這段時間,他們找到了這片海邊大荒,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地方;在她來說,則主要是遇到了一位老場長。

老場長是一個碩果僅存的“老軍人”。這使她有些好奇。她說那個老人瘦幹幹的,麵色冷峻,不愛說話,熱衷於搞點武裝什麼的。這顯然是戰爭年代留下來的一個嗜好。場裏的年輕人都被他訓練得呱呱叫,成了一支整齊的隊伍。以前這裏因為地處海濱,民兵建製嚴格,而且可以擁有不少武器。他的這支隊伍那時真的挎槍騎馬,有時還要接受上邊軍事單位布置的一些邊防任務,如沿岸巡邏、配合野戰部隊演習等等。當然那是一個多慮和興奮的時代,這個園藝場的熱鬧可以想象。可是這一來就滿足了老人的胃口,他幹脆就把這裏搞成了一個準軍事單位,並且一直這樣幹下來。一個個年輕人一天到晚神情肅穆,精神抖擻,“這裏和哪兒都不一樣,硬是不一樣!”她說。她幾乎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那時她一天到晚跟在老軍人的隊伍後邊,像個尾巴,到後來幹脆加入了這支隊伍。白天做活兒,早晨跑操,晚上巡邏。老軍人的軍號吹得震人耳膜。

“這是一個把一切都獻給了海防的老人。照理說他有戰功,級別很高,完全可以在城裏擔任更高的職務。可他就是喜歡這片大荒地,願意聽呼呼叫的海浪,聽風吹林木的聲音。用他的話說,這裏是‘地處要塞’。實際上‘要塞’還算不上,因為往北幾十海裏之外的那幾個海島才是真正的‘要塞’……”她回憶著過去的生活,一會兒嚴肅一會兒嬉笑。

“這兒的生活緊張而有秩序。夜間,他讓人們上夜校學文化。比如說學一支歌,聽音樂課,關於園藝方麵的專業知識之類;再就是講一大堆軍事常識、兵器常識;等等。到後來差不多成了一場又一場的戰鬥故事會……

“反正當時的園藝場沒有一個低頭蔫腦的人,大家走起路來都是咚咚一路小跑,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她長長地歎氣。

那個實習期之後,她和幾個朋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一年之後,她一意孤行,到這兒來了。

她唯一舍不得的還是自己的媽媽——那個白發鬢鬢的女學者。可是她到這兒來真的就像母親一樣,當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女園藝師……她絮絮叨叨說著這些的時候,曾把衣襟撩起來,讓我看她皮帶上拴的那個漂亮的牛皮工具卡子。她從上邊抓了一把,拿出匕首一樣亮閃閃的東西,在手裏掂著:“看看,這就是削刀。咱從不離手的就是這一類器具……一晃就是幾年,這個園藝場變化太大了。老場長沒有了,他退休回原籍去了。新換上的場長五十多歲,胖得像豬,滿臉冒油,瞪了一雙色迷迷的小眼。這家夥說起話來哼哼哈哈,惡心透了。”

她長長一歎,說這下完了,老軍人沒有了;她曾經到那個老人的原籍打聽過,都說:壓根就沒有這個人。

我咬緊了牙關

這是一個礦長。這家夥長得醜陋無比但又栩栩如生,蒼黑,矮小。任何生人見了他,都會說這個人隨時都有死去的危險。可他實際上健康得很,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有一副非常潑辣的身體,極耐折騰。他吸煙很厲害,右手的幾個指頭總是焦黃色。高顴骨,兩腮的肉緊貼在骨骼上,讓人想起木乃伊。但就是這樣黑瘦的臉上竟生了一雙杏仁眼,兩側還長了一對招風耳。他留了一個漢奸頭,走起路來左顧右盼,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這樣一個人憑什麼把一座礦山抓到手裏,令人費解,擺在眼前的問題是,我們許多人正在忍受他的折磨。

兄長說:“這個狗娘養的,前一節走私汽車又發了大財。”

“礦長也參與走私?”

“這事鬧得凶哩,不光是礦長,隻要是有錢的人,都想法往這事兒上湊,起碼也要搞到二手貨。直接從船上運車的人都是黑道上的人。一般都是掙個轉手錢。有人說礦長手裏如今少說也有八九千萬哩。他還投資煤氣廠、水泥廠,要和人合夥搞個大水泥廠。”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在想一路上看到的重汙染區:再加上一個水泥廠,我們這裏很快就會烏煙瘴氣了。在東部那個大水泥廠四周的村子裏,呼吸係統有嚴重疾病的人已經數不勝數,村裏的人早晨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院子和屋頂上蒙了一層黑塵……真是不寒而栗。

“如今不是過去了,這會兒隻要能搞到錢怎麼都行,有錢能讓鬼推磨,為了幾個錢,現在的人什麼事幹不出來?你不知道,咱這兒不光有走私的,還有販金子的,有半路上擋道殺人的,人販子也南來北往的大模大樣……說起來沒人信,有人就在這四周的村子裏騙走一些溜光水滑的大閨女,說快跟上進城吧,那裏有吃有喝還戴大金耳環啊!他們從口袋裏掏出的首飾都是假的,莊稼娃兒沒見過世麵,高高興興把首飾收下,然後就跟著走了。天哩,一個個過了河往西,就這麼下了外鄉了!一路上人販子把好生生的女娃不知糟蹋了多少遍,翻過砧山,再賣給那些娶不上媳婦的山裏男娃做媳婦。她們在那兒一連幾個月都用繩子拴著啊,吃飯拴著,睡覺拴著。隻有三兩個跑回來的,哭成了淚人,人都瘦成一把骨頭,爹媽見了疼個半死。這個世道哇,這是怎麼了?人動不動就動刀子,過去是為了一口氣,現在是為了幾個錢,鄉親對鄉親,親戚對親戚,兒子對親爹,都能拔出刀子。這真是個嚇人的世道,良心沒了,苦日子來了,死了沒人管活著沒人問。我跟你四哥說:咱可得好好過啊,老天爺保佑咱沒病沒災就行,咱要是到了那一天害了什麼病殃,實在沒有辦法了,咱誰也不連累,不連累……”

這些話戳到了最痛疼之處,我屏住了呼吸。“到了那一天”——那是怎樣的一天?這個淳樸的兄長輕描淡寫幾句就道出了一個絕望。

我背過臉去,生怕他看到我臉上的神色。我知道在那一刻,臉色一定是慘白的。

我離開小茅屋,在坑坑窪窪的園子裏走著。我剛坐在土埂上,護園狗湊過來了。我們緊緊靠在一起,我一隻手撫在它的頭上。這會兒我想了許多,想這一代一代人的出生、消逝、再出生。一代一代人都不是他們自己決定要來到這世上的,他們將要遭逢的一切也都不是自己所能決定和預料的。看吧,一個生命就是如此粗暴地給投擲到蒼茫陌生的人世間。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所能遭逢的事物千變萬化,誰也無法掌控。我們剩下的問題隻是:一個人究竟要怎樣活著?怎樣活得自由;怎樣保證不讓最有意義的東西從手中滑脫,盡其所能地堅持?時光宛如逝水,命運恰似濾網,水流從這當中滲流而過,該把最有意義的一點點東西留在心頭。

望著遠天的星光,我咬緊了牙關。我在想眼下:即便隻為了這個兄長,我也要學會忍受。因為忍受是必須的。

責任編輯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