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代文字獄受害第一人(1 / 3)

清代文字獄受害第一人

散文

作者:文暢

文暢,1939年生,遼寧海城人。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顧問,鞍山市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國家一級作家。出版著作有《杜鵑的性格》《山水人情》《國寶靈光》等十餘部,主編《文秘工作實用大全》《中共鞍山地方史》《天下大觀》等著作十餘部。曾獲遼寧文學獎、東北文學獎、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等獎項。

大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五月初的一天上午,韓大公子吃罷早飯後坐在藤椅上背倚樹幹,陷入了沉思默想。仆人們誰也不敢打擾,走過他身邊時都把腳步放得很輕。誰也不知道此時公子在想什麼。以往飯後,韓大公子都是先繞著中進院落裏那棵粗壯高大的廣玉蘭轉上幾圈,之後停下腳步,仰頭欣賞滿樹潔白的廣玉蘭花。可是今天不一樣,很明顯,公子心裏糾結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韓家是嶺南博羅縣名門大戶,老爺子韓日瓚曾是崇禎朝禮部尚書,是博羅最大的京官,加之人品堪優,鄉情醇厚,博羅人對韓家都心懷崇敬。這位韓公子即韓日瓚長子,名宗,字祖心,天資聰穎,詩文皆屬上品,而且心地慈善,俠骨柔腸,喜歡結朋交友,堪稱江南名士,“傾動一時,海內名人以不獲交而恥”。

少頃,管家急匆匆來到公子跟前,不顧公子正在冥想,低聲說道:“大公子,京城來信,遼東鬆錦大戰明軍不利,下一步恐山海關難保。”公子望望管家,點點頭,揚揚手,讓管家退下。公子正在想很多事,鬆錦大戰便是其中之一。這時,公子心情愈發沉重了。

這一年公子二十九歲,四年前(1636年)父親辭世。老人家在世時經常告訴公子要熟讀經史,關心國事,日後考取功名,撐起韓家門楣。可此時國勢日頹,朝廷危機四伏,西北匪患猖獗,東北清兵勢如虎狼,今鬆錦大戰又失利,非但山海關難保,京師亦危矣,這樣的形勢下,還談何求取功名?公子想,崇禎帝本人儉樸勤政、力圖複興,但久負沉屙、積重難返,非他一人所能挽狂瀾於即倒,況且此人疑心特重,剛愎自用,當此情勢下,又有幾人肯忠心為大明賣命?大明之危,非在今日,萬曆朝的腐敗,已種下禍根。公子又想,家父乃當朝重臣,為國事日夜操勞,心力交瘁,歿於勞累,死後朝廷對他又如何?公子越想越悲憤,特別是想到自崇禎十年(1636年)皇太極於盛京(現沈陽)稱帝以來,清王朝的勢力日益強盛,而皇太極比他父親更加強悍,更加詭計多端,他日亡明者非民匪李自成,必關外滿清也。倘明亡清興,我作為明朝名宦之子,命運又當如何?此時該何去何從,自當認真思慮。

前麵所說的鬆錦大戰,是關係大明王朝生死存亡的大決戰,崇禎皇帝高度重視,皇太極也高度重視。鬆,即錦州城南十八裏的鬆山,是錦州的一道天然屏障。錦州不下,錦州之西百餘裏的重鎮寧遠不下,北京之東大門山海關即不易攻克。崇禎帝派薊遼總督洪承疇統兵十三萬急速馳援,但皇太極采取長期困而不打之策略,待明軍糧食殆盡軍心不穩時發起總攻,一仗即斬殺明軍五萬餘人。據《清太宗實錄》載:“明兵自杏山,南至塔山,赴海死者甚眾,所棄馬匹甲胄以數萬計,海中浮屍飄蕩,多如鵝毛。”管家說京城傳信鬆錦大戰明軍不利,即指此而言。韓公子聽到“不利”二字,對大明王朝,對韓氏家族,對個人前程,豈能不多思多慮?豈能不作為大事思考?

思慮兩個多時辰,他站起身讓仆人將管家叫到跟前,吩咐說:“明日上午請好友起莘兄到府上做客,務必請至。”起莘,姓曾,名起莘,番禺孝廉,常住博羅,乃公子至交,常與之遊山觀景,無話不談。公子擬將心中所想說與他,傾聽他的意見。

次日早飯後,起莘早早來到韓府,公子將摯友迎進自己書房,於幽室密談。公子為起莘斟了茶,坐下後直言:“當下國勢日危,未來大明江山難保,若他日清兵打來,我作為韓家老大,後果不堪設想,得早想辦法,遲則晚矣。”他呷了一口茶水,繼續說:“自家父辭世,我已心灰意冷,紅塵灰暗,自不當戀,莫如尋一清靜處,讀經修身,以觀世態。不知賢兄意下如何?特邀請教。”起莘年齡稍長於公子,但因公子為宦門子弟,頗受起莘尊敬,平素說話辦事均以公子為主。起莘聽了公子這番話,不免震驚,特別是公子要脫離紅塵,更是感覺突然。沉思了片刻,起莘說:“公子對時勢所見精當,真乃卓識高見。大明衰亡,隻待時日。隻是憑公子大才,名傳於世,脫離紅塵,實為可惜。若正常之年,考取進士,定能榜上有名。”公子馬上接過話頭:“滿漢不兩立,漢人隻是滿人奴仆,任人宰割,人死了,有才何用?”起莘乃忠實之士,快言快語,他說:“我就跟隨公子,公子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公子出家,我也當和尚,繼續侍候公子。”起莘慮事周到,又說:“此事重大,公子是否與老夫人商議一下,免得她老人家吃不消。”公子說:“萬不可告訴老人家,若是告訴了,非但不允,還能氣出病來。就說我們外出遠遊,她也不會攔阻。”起莘說:“這樣吧,我有一遠房親戚,在匡廬曹溪寺當住持,不妨到那裏看看再說,也可借此一覽匡廬勝境。”公子馬上說:“甚佳,就去那裏。”然後又囑咐起莘:“今日所談,不可與任何人言,用一月功夫,處理家中和個人諸事,月後啟程,輕裝簡從,隻帶些銀兩而已。”這樣一件關係個人前途命運的大事,關係家庭老小的大事,僅在一個時辰裏便決定了。這也說明,兩位年輕朋友情篤誼深,處事融洽。世間有諸多關乎人生命運的決策,往往都是在頃刻間作出的。韓公子這一決策,作出時間雖短,思慮時間卻長,至少在父親辭世後,感國勢紛亂不堪,就產生了脫離紅塵的想法。用他後來的話說:“與釋迦牟尼舍棄王子豪華生活相比,我隻是尚書之子,出家又算得了什麼!”應該說,尚書之子出家為僧,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也屬少見。這是公子性情使然,也是時勢使然。時勢不僅能造就英雄,也能造就人間的悲歡離合,造就一個人的痛苦與歡樂,造就出人們意想不到的神奇。倘若韓宗早生或晚生二十年,或許就是別樣出路了!

韓宗有條不紊地處理好家庭和個人諸事,然後來到母親房中。母親坐在床上,公子站在床邊。公子先向母親問安,然後說:“孩兒想與起莘兄外出一遊,時日恐長些,家中事情多已吩咐管家操勞。”博羅在廣州東南,羅浮山旁,屬惠州地界,此時地麵倒也安靜,兒子外出,母親無憂,隻是說:“出家在外,飲食起居,多予注意,且少涉險境,還是早日歸來為好。”對母親的囑咐,宗均點頭稱諾。應當說,韓公子離家出走,心中最放不下的即是母親,特別是父親辭世後,母親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心中也想,作為長子,對母親應多盡孝心,而今卻要長期離別,心裏真也不是滋味,但從長遠考慮,這麼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公子是離家前三天夜裏方告知年輕貌美的妻子要外出遊賞的,他囑咐妻子說:“吾走後,對母親要多盡孝道,多予關顧,萬不可疏忽。”丈夫要外出,妻子自不敢擋,隻是緊緊地依偎在丈夫懷裏,聆聽丈夫教誨,也深深地表達惜別之情。但她萬沒想到從此之後,她與這位瀟灑飄逸、才氣橫溢的公子再也未曾見麵。這是韓公子的終生之憾,更是這位美貌女人的終生之憾。

博羅縣城,緊靠東江北岸。東江是廣東東部的一條大江,發源於江西安遠山區,上遊為尋烏水,流進廣東則為東江。東江流到橫瀝西轉經博羅,向西南彙入珠江。六月上旬的一天,韓宗與起莘於博羅碼頭上船,溯東江北上,奔匡廬而去。二人登上船時,站在船頭,眼望博羅縣城,惜別之情油然而生,公子順口吟道:“博羅古地養身城,望眼羅浮不了情。此去豈知重返日,僅憑江水告親朋。”船漸行漸遠,博羅已在縹緲雲霧中,兩人方進入船艙。經水路,又陸路,再水路,邊行邊遊,一個多月後到了匡廬西南腳下的曹溪寺。

匡廬寺多,著名者有西林、東林、大林三大名寺,另有海會、秀峰、萬杉、棲賢、歸宗五大叢林。曹溪寺在匡廬諸多寺院中屬一小寺,但清幽整潔,公子一踏進山門,便心生愛意。寺院住持空隱熱情迎接,寒暄過後,空隱讓二位先到客堂歇息。這時公子說:“還是先拜佛祖,歇息不遲。”於是空隱即將二位書生領進了佛堂。宗與起莘同跪於地對佛祖行三拜九叩大禮。禮後,三人到客堂說話。此前空隱已從起莘信中得知公子身世,這時開口便問:“公子乃宦門貴人,江南名士,人皆敬仰,為何要跳出三界遁入空門?”公子起身答道:“前世有佛緣,今生到佛前,求得大徹悟,為僧到涅。”說罷,順手從袖中拿出一偈,呈與住持。空隱一看,偈上寫道:“道有道無老作精,黃金如玉酒如澠。門前便是長安路,莫向西湖覓水程。”空隱閱後,深感公子才高誌遠,甚為歡喜。曹溪寺屬佛門曹洞宗,住持說:“此子不疑,吾宗振矣。”公子說:“倘大師不棄,願拜為師,謹聽教誨。”空隱笑著說:“得公子為弟子,乃老衲福也幸也。”於是公子與起莘雙膝跪地行拜師禮。起身後,老人告訴他們,匡廬奇秀甲天下山,可先遊遊山,也可看看尋陽城,半月後再作剃度,那時乃是真正皈依佛門了。依空隱老人所囑,二位公子仍以俗人之身到廬山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