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夜間,函可與顧與治幽室密談,函可說:“弘光帝腐敗昏庸,無所作為,且朝廷內分幫拉派,勾心鬥角,此短命朝廷也,望兄內心有數,萬不可親近朝廷。”顧與治聽後連連點頭。這也顯示了函可對老友的關切和他的政治智慧。
被函可說對了,就在這年五月,清兵攻克南京,明朝老臣被殺的殺關的關,慘不忍睹。弘光帝逃到蕪湖被抓,後押往北京被殺,南明王朝僅維持了一年。接著便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函可內心沮喪,情緒黯然。函可在顧與治家中寫成了《再變記》一書,將時情如實地作了記錄。這是一個文人士子對時代對曆史負責任的體現,也是對清軍野蠻行徑的控訴。當然他不想付梓麵世,隻作為一種實情記載而已。他認為這是此次來寧,所做的一件與後世有益的大事。
清軍勢如破竹,順治四年秋便打進了廣東。十月,函可急欲回博羅遣散家人,以使家人免遭塗炭。此時徒兒們早已回到廣東。一天,函可孤身一人出城,就在出城門時,遭到了守城清軍的盤查。清軍從他的行李中搜出了《再變記》書稿和數件有關南明的信函。清軍認定函可是南明亂黨,將函可押進了清軍高層監獄。
函可迎來了他人生中最痛苦最淒慘同時也最重大的一次轉折。
四
函可被關進監獄後,清軍逼他供出同黨,函可說:“吾一人所為,非有他人。”清軍對函可動用酷刑,把函可的前胸後背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直流至足,連用來夾雙手的夾棍都折斷了。函可雖然數度昏死,卻始終咬定一句話:“吾一人所為,非有他人。”清軍無奈,隻好將函可押解到北京刑部大獄。
函可因文獲罪,下獄受刑,牽動著當時清廷一位高官的心,這位高官便是洪承疇。洪是函可父親韓日瓚的學生,與師門感情篤厚。早在鬆錦大戰中洪承疇即已降清,頗受清廷重視,歸清後仍總督軍務。洪承疇從中斡旋,為函可說了不少情。洪承疇雖是降將,卻有大功於清廷,刑部怎能不給麵子?於是函可保住了性命。一個多月後,函可被判流放盛京(沈陽)南關,“奉旨焚修慈恩寺”,即修經感恩之意。可以說,函可案是清代曆史上首個文字獄案,函可是清代文字獄第一個受害者,也是江南首個東北流人。
順治五年四月底,函可到達盛京慈恩寺。函可雖入獄受酷刑,又從美麗的南國來到荒涼的東北,可是他的堅強,他的剛毅,他的憤懣,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不僅支撐著他活了下來,而且使他沒有沉淪。《初至沈陽》一詩很好地表達了他的心境,詩雲:“開眼見城郭,人言是舊都。牛車仍雜遝,人屋半荒蕪。幸有千家在,何方一缽孤。但令舒權履,到此亦良圖。”到寺院稍事休息,函可就開始苦讀佛經了,連寺院住持都深為感佩。函可每天除參加必要的佛事活動外,都是關在小屋裏埋頭讀經。一天,寺院住持來到他簡陋的屋舍,說:“函可,聽說你是個有名的士人,每日讀經,那就給眾僧講講經書吧,你看如何?”函可雙手合十放於胸前,說:“阿彌陀佛,善哉。師父有言,我可一試,不知能否講好,請諒。”數日後,函可在本寺為眾僧講了《楞嚴》《圓覺》兩經,他既講佛理,又講事實,深入淺出,生動精彩,聽者目不斜視,口不出言。半天講經下來,寺內僧人對函可無不尊敬有加。函可講經的事很快便傳出去了,函可一時名聲大噪,接著普濟、廣慈、大寧、永安、慈航、接引、向陽等寺皆請函可講經說法,聽者“如河魚怒上”,共達七百餘眾。之後來訪者漸多,函可結交了諸多朋友,朋友間不僅談經論法,還常誦詩唱答,函可生活雖然清苦,倒也頗有樂趣。
函可樂在交友,樂在作詩,繼他之後,又有左懋泰、李呈祥、郝浴、李開升等官員文人從江南被流放到盛京(沈陽),函可與他們先後相識,皆成了常有往來、賦詩唱酬的至交。順治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左懋泰過生日,前來恭賀的各方麵朋友三十三人,多為文人士子。在這天的酒桌上,函可先說了幾句祝賀生日的話,然後說:“吾輩均為至友,皆以詩為樂,何不成立一詩社也,江南早有,北國尚無,詩社一立,吾輩可常有往來,詩作亦可大增,豈不興乎!”眾友讚同,皆舉杯慶賀。函可又說:“此冰天雪地,以詩為樂,即名為‘冰天詩社’吧。”諸友齊聲同意,並推函可為詩社首人。東北第一個文學社團就是這樣成立起來的,它在東北文學史上永遠是閃光的一筆。後經函可完善,詩社宗旨確定為“盡東南西北之冰魂,灑古往今來之熱血”,“聊借雪窖之餘生,用續東林之盛事”。這樣的宗旨表達了詩人們的共同誌向。詩社雖隻活動兩次,但產詩八十六首,也堪為可觀。
順治八年,函可接嶺南師友來信,所說家中事況讓函可如雷轟頂,痛不欲生。原來,順治四年秋清軍占領廣州後急攻博羅,殘酷屠城,全城人口十不餘一,韓家幾十口僅存小弟一人,連婦孺、仆婦也未得免。函可二弟、三弟也戰死反清沙場。函可得知這一噩耗時,淚長流,心欲碎,食難進,寢不安,這是他萬沒想到的慘事,使他心靈受到強烈刺痛。待稍鎮定,他寫下了大量詩篇,其中有這樣兩首:“幾載望鄉信,音來卻畏真。舉家數十口,一弟獨為人。”“八年不見羅浮信,闔邑驚聞一聚塵。共向故土辭世上,獨留病弟哭江濱。”
順治九年二月,函可首次登臨遼東第一名山——千山。他一到千山,就對這座名山的秀美風光和古刹亭閣產生了極大興趣,立即寫出了“一到千山便不同,山翁隻合住山中”的詩句,自此,他與千山結緣,五年中十遊千山。此間,經友人推薦,他曾到海城東南析木金塔寺當住持,為金塔寺留詩近二十首。他常往返於金塔寺與千山、沈陽、鐵嶺之間,會僧訪友,談經吟詩。最後竟常駐千山雙峰寺,成為千山在全國頗為有名的詩僧。函可,是千山的驕傲。
順治十六年(1659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名僧函可因病圓寂於千山,安葬於千山,終年四十九歲。函可臨終時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思念嶺南。”一代名士,半生榮光,半生不幸,均時勢所致。聽聞函可病逝,好友同道無不痛心落淚,感慨良多。他的名字,永遠留在人們的心中。
函可一生共產詩近兩千首,均為來遼東後所寫,僅寫千山之詩就有二百餘首。函可作為著名詩僧,當之無愧。在當代出版的各種佛教辭書和名僧詩選中,都能見到函可的作品。除詩外,函可還有《再變記》《普濟剩人和尚語錄》《坎困二卦說》《與陳與、焦明論南華經書》等著作。這些著作有的散失,大部分則於乾隆四十年編修《四庫全書》時經乾隆欽定而遭禁焚。函可的葬身塔於康熙元年建在千山大安寺瓔珞峰下,後來也被乾隆欽命拆除了。我姑妄預言,函可名人,其塔終有複立之時。
2007年8月,遼海出版社出版了鞍山人楊輝先生所編《函可詩集校注》上下冊,使函可之詩得以重現於世。這不是一般的文學著作,而是珍貴的曆史文獻。國家清史編委會專家李治亭先生在詩序中對詩作出這樣的評價:“憂國憂民,伸張正義,敢爭不屈,構成了函可詩歌的主旋律,洋溢著濃烈的人本主義精神。”這便是函可詩的可貴之處,也是函可為人的可貴之處。
千山瓔珞峰高聳入雲,峰頂永遠鐫刻著詩僧函可的名字。瓔珞峰下清風陣陣,永遠蕩漾著哀思函可的萬古悲風。
責任編輯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