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廬確如白居易所雲,為甲天下山,他們一進山裏即為山中美景所吸引,樂不可支。二位公子攀峻嶺,登高峰,遊古道,探古洞,觀雲海,看瀑布,真是風光無限,心曠神怡。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韓公子既喜廬山峰巒之挺拔,也愛廬山瀑布之壯觀,足見公子既仁且智。公子尚記得父親在世時曾給他講過廬山,說其主峰為漢陽峰,其他還有五老峰、香爐峰、鶴鳴峰、龜背峰、雙劍峰、鐵船峰、桃花峰等,峰巒林立,各具造型。瀑布也是廬山勝景,他還記得父親掰手指數名瀑,有開先瀑布、三疊泉瀑布、玉淵潭瀑布、馬尾泉瀑布、玉簾泉瀑布等,匡廬瀑布似散珠噴雪,乃天下絕景。父親說的這些他都印在腦子裏,此時置身匡廬,他想了一個問題——李白所望之瀑布具體是哪個瀑布?是泛指還是個指?李白是於何處望瀑?公子覺得既已親來廬山,這個問題必弄清楚。經過走訪當地文化老人,得知李白詩中所寫乃鶴鳴峰與龜背峰下麵之瀑布。公子對李白深為崇敬,也深感同情,因此他定要到詩仙觀瀑之處觀看,以表對詩仙的真摯敬重和對詩意的深切理解。
公子與起莘攀山越嶺,不畏辛勞,來到了李白曾經住過的鶴鳴峰下秀峰寺。鶴鳴峰之西依次排列為龜背峰、雙劍峰、香爐峰,景致極為壯觀。二人從寺後登山越澗,盤嶺宛轉,到半山腰,便是詩仙李白遙望瀑布之處了。二人見鶴鳴峰與龜背峰之間有巨瀑,雙劍峰之左也有巨瀑,兩瀑如同一對白練,相對齊下,流入深壑,合為一水,構成了廬山最著名的青玉峽奇景。兩人站在山石之上,隻見二瀑彙合後水流猛漲,撞擊岩石,水花飛濺,確似跳珠噴雪,又似白花怒放。公子對起莘說:“李白真乃大師也,不僅把景致描寫得惟妙惟肖,而且所想奇絕,尤‘銀河落九天’句,非李白而他人不敢想也。”
一天吃罷早飯,公子又與起莘來到西林寺,為的是看蘇軾《題西林壁》名詩。西林寺是匡廬第一古寺,位於千佛塔下,東晉時即是一座名刹。蘇軾多次遊匡廬,產詩二十餘首,其中流傳最廣者、幾乎達到家喻戶曉程度的還是《題西林壁》,所以,韓公子要實地觀看。公子與起莘跋山涉水,走了大半天才來到古刹。一跨進寺門,就看到寺壁上有曆代前賢文人的題詩,可謂琳琅滿目,蔚為壯觀。蘇軾的題詩位於中間,用渾厚疏朗的蘇體所書,落款為“元豐七年初,蘇軾”。公子站在寺壁前,凝望蘇軾詩,久久不願移步。此詩公子早已爛熟於心,可此時在西林壁見到原題,卻是別樣感覺。他不僅讚賞蘇體書法之美妙,更讚歎詩篇之深邃。他認為此詩寫景準確生動,言理通俗深刻;還認為此詩言理不僅指廬山,也是指世事。“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這不就是世間所雲“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嗎?公子把所思所想告訴起莘,起莘說:“公子所言極是,時下有些人還在當局者迷呢。”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此時公子對自己脫俗離塵更覺欣慰。
公子與起莘遊罷廬山還遊了潯陽城(九江),主要是想看看是否實有小說《水滸傳》中所寫宋江醉寫反詩的潯陽樓。他們在長江邊上還真見到了潯陽樓。樓不大,僅二層,到裏麵轉了轉則出來,公子說:“酒後吐真言,宋江不在潯陽樓寫反詩,也會在別處寫反詩,貪官贓官,該反。”
半月遊賞已滿,已到剃度的日子了。一天,在長江舟中,曹溪寺住持空隱為二位公子落發。在舟中落發是公子的意思,他就是想讓發絲隨江水而去,奔流到海不複回,表達了公子終身為僧的誌向。從此,公子法名函可,法號剩人,穿上了灰白色袈裟,過上了粗茶齋飯、青燈黃卷、讀經念佛的清苦生活。
法名中保留了俗姓韓氏之音,說明公子雖然脫離了凡塵,但還未忘記韓氏先祖。這也是這位宦門公子的一可取處。
三
函可每天基本上是居於寺中讀經,諸如《金剛經》《楞嚴經》《涅經》《阿彌陀經》等等。他細讀深研,領會經義,在經書中尋求人生道理和生活樂趣,各種經書很快便成了他離不開的良師益友。
函可自幼博覽儒家經典,及長,侍父於兩京(南京、北京),學問益豐,胸中積滿經史,是位儒家學說爛熟於心的士子。為僧後,又苦讀佛家經典,感悟頗深,深為住持厚愛和眾僧崇敬。對於重點讀儒學的士子而言,函可多有佛學知識;而對於重點讀佛經的僧人來說,他又多有儒家文化。他融儒學與佛學於一身,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像他這樣儒學與佛學俱佳的高僧是很少見的。如果不是處於朝代更迭的動蕩年月,函可定會發揮更大作用。遺憾的是他所處的時代限製了他才智的發揮,甚至扼殺了他的才華。
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的函可是和尚,同時也是一位有感知有感情有血性的凡人。他身在異鄉,脫離紅塵,皈依佛門,但也思念母親,思念妻子,思念老友,思念嶺南故土。一天,在寺外僻靜處的一棵樹下,函可坐在石頭上與起莘(法名函罡)交談。函可眼望廬山秀色,自然自語:“匡廬景觀真乃甲天下,此山確是一部大書。”然後話頭一轉,認真地問:“函罡兄,難道你就不思念嶺南嗎?”函罡說:“異鄉風光雖好,豈能不念故土。”接著又說,“思念家人,思念朋友,思念嶺南草木。”接下來,二人決定擇時返回嶺南。
這時在公子家中,已有重大變故。丈夫辭世不久,長子又外出,而且經年不歸杳無音信,公子的母親一直牽腸掛肚,後憂慮成疾,很快離開了人世。母親走上黃泉路時,函可仍坐在寺院小屋裏讀經,家中之事全然不知。自離家後,函可從未跟家裏通過音信,他擔心家人知曉他的下落前來尋找,把他重新拉回俗世。函可雖六根未全淨,但跳出凡塵終生為僧之心卻已鐵定。隻是函可的母親臨終時也不知兒子身處何地,更不知兒子已落發為僧,實為憾事。
函可與函罡於崇禎十七年(1644年)初春回到嶺南抵達廣州,之後由好友資助,在廣州市小北門外黃花塘修建了一座不是很大的寺院,名為不是庵,後改為黃花寺。讀經、禮佛、會友,倒也開心。可是就在這年五月,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大清帝國定都北京,順治稱帝。巧合的是,也是在這年五月,崇禎從兄福王朱由崧在鳳陽總督馬士英等人的擁戴下,於南京建立了南明小朝廷,福王變為弘光帝,妄想反清複明。函可聽到這一信息,心裏一動,眼前似乎現出了一線希望之光。函可很想到南京看個究竟。函可把寺院之事處理妥善後,於這年臘月攜五名僧徒以印請佛經之名義,離開廣州前往南京。
函可師徒六人於次年(清順治二年)正月抵南京,他安排五位僧徒到客棧下榻,自己去拜訪老友顧與治。顧出門迎接,函可雙手合十放於胸前,說道:“阿彌陀佛,善哉!”顧與治大驚,趕忙上前握住函可雙手,說:“公子,幾年不見,怎竟變成這等模樣?”函可回答:“說來話長,待日後詳述,此番來寧,為印請經書,先來拜訪兄長。”顧與治說:“幾年不知公子音信,可想煞我也。”函可說:“彼此彼此,對兄日思夜念,故今首拜兄長。”說著,二人走進客廳。這位顧與治是函可侍父南京為宦時結識的朋友,顧家幾次有事,均是函可父出麵幫忙,所以韓家是顧家恩人,兩位公子情同手足。顧與治卻不知幾年前公子削發為僧事。顧得知函可尚有五位徒弟住於客棧,說:“我家有空閑房屋,都過來住吧,倒也方便。”函可說:“讓他們外麵住吧,更為隨便,隻我一人住在兄家,也好說話。”就這樣,函可就在顧與治家住了下來,有時二人整日長談,有時外出訪朋問友。他們的朋友包括南京名士顧炎武、歸莊、龔賢等。摯友相見,無不談及國事,從朋友口中,函可了解到了大量南明王朝和弘光帝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