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的硬度(1 / 2)

生命的硬度

散文

作者:鄭德庫

鄭德庫,1956年生,現任遼寧省營口市公安局網絡安全保衛支隊政委。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出版小說集《人相我相》《鄭氏三兄小說選》、散文集《生命的硬度》、長篇傳記文學《第四十一個》等。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這是一個隻屬於我們家族的故事。

往大一點說,是我們家族的一部承接苦難、延續香火的英雄史詩。而在我們鄭家的子孫心目中,這史詩的女主人公無疑有著傳說中女媧般的崇高地位。她就是我爺爺的奶奶——莊氏。

在我早年的記憶裏,莊氏隻是過年時供奉在家譜上的一個文字符號,渤海邊上的一黃土。但我知道,我的血管裏依然流淌著她老人家的滾燙的血脈,靈魂中印有她老人家敢向命運抗爭的基因。因此,每到過年的祭祀或到海邊上墳,我等後輩的心中就會引起一次共振,靈魂也接受一次洗禮。

這次,因國家沿海經濟帶建設,20世紀50年代,村裏統一遷到海邊的墳就得再次遷走。各家的子孫也就有機會從客觀物質世界的層麵來接觸先輩,重新安厝先輩。在農村,遷墳無疑是家族的一件大事,可以說是合族而出,儀式莊重。這也高度地外化了人的傳宗接代的意識。

血緣關係有一種神奇的魅力。我們從一個家族的遷墳儀式中能看出、感覺得到,每個人最關切的是與自己血緣關係最近的那座墳。因為我父母的墳已早幾天遷到了遼陽,更因為心目中的那份崇敬,我和三弟,還有個侄兒,一起負責遷移莊氏的墳。

隨著沉睡多年,仿佛原生態的黃沙土層的逐漸剖開,我的思緒也再一次走進了家族中屬於莊氏的那段令人蕩氣回腸的往事中。

和大多數的普通農家一樣,莊氏在我們家簡單的家譜上沒有留下確切的生卒紀年。按我們兄弟的推算,莊氏大約生於1860年前後,當時的中國封建社會已進入晚期,內憂外患,而生產力和科技的落後更使百姓活得艱難。“萬家墨麵沒蒿萊”,應是魯迅先生超越時空後回頭一望,對當時中國的準確寫照。如果把這詩句概括的社會狀況往前探出三五十年,也應該相當準確。

到了1880年前後,莊氏已是我們鄭家有著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的母親了。聽老輩講,莊氏身材高挑,似乎也沒怎麼纏足。她性格剛強,特別能幹。靠著莊氏的能幹勤儉和丈夫的木匠手藝,一家子的生活和大多數的農家比起來還是相當可以的,甚至還攢下餘錢買了點地。

然而一個莊戶人家的婦女再怎麼能幹也不能超越時代的限製。一次偶然的事故給這個家庭帶來滅頂之災。一個平平常常的冬季的一天,似乎也看不到什麼征兆,莊氏的丈夫,我爺爺的爺爺正在做木匠活,鄰居的一位推磨的婦女喊他讓幫著欠欠磨。突然那磨扇竟鬼使神差地掉了下來,砸到了我爺爺的爺爺腿上,造成了小腿骨折。

這傷,若是放在今天,絕對沒什麼大事。無非是正骨,點滴消炎,養上一段就好了。可在那個時代,普通的農家,也就能找個中醫郎中,外敷點草藥,再吃點丸散之類。挨了些日子,腿沒見好,反倒釀成了敗血症,把命搭上了。

這下,鄭家的半邊天塌了。發送完丈夫,莊氏欲哭無淚,苦苦思索起今後的路。

莊氏的父親和哥哥來了,委婉地勸說莊氏再找個人家。莊氏一聲不語。父親和哥哥勸急了,她便拂袖而出。

莊氏找到丈夫的大哥,長長一揖,跪下,說:“大哥,為了鄭家這三個孩子,我生是鄭家的人,死是鄭家的鬼,絕不改嫁。今後的日子,看在死去兄弟的份上,還望大哥幫襯弟妹一把,我和孩子也有個依靠。”

丈夫的大哥也是條血性的漢子,被莊氏激到這個境地,便猛地一拍大腿,“罷了弟妹,憑我手中這把木匠的斧子,今後有我家一口吃的,就有你和孩子的一口。”

於是,莊氏與好心相勸的父親、哥哥絕交,十八年沒登娘家的門。

在大伯哥的幫助下,莊氏把一個家硬是支撐下來。我們鄭家的這一支,才枝繁葉茂地傳承下來。

隨著墳墓的輕輕挖開,我的思緒不斷地在過去的歲月與現實之間遊移。五十多年前的遷墳人,大伯、父母和姑姑們,除了兩位姑姑健在外,都去了另一個世界。今天遷墳的我等,五十年後又將在哪裏?在這樣的情境裏,有一種力量逼著你自然而然地進行著關於生命的思索。

曾聽父親講,我們鄭家這一支的祖先從山東漂洋過海闖關東後,最早的祖先死後是埋在義地裏的。而施舍義地的人為了積德,是不準遷墳的。經過兩三代的奮鬥置下自家的墳地後,最早的祖墳就隻能是招靈了。招靈就是用塊磚石刻上祖宗的名字,埋在墳裏,連衣冠塚的程度都不到,純粹是一種象征儀式。至於大清一代的皇家招陵製,則是滿族隔輩親的風俗,似乎與民間的招靈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