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的硬度(2 / 2)

我們鄭家這一支的祖墳,經過最早的義地招靈,和熊嶽河北的吳屯祖塋、回贖地祖塋的兩次遷厝,加上普通農家的身份,是沒有什麼貴重陪葬和什麼建築碑刻的。而且,隨著幾次遷動,連那先人的骨殖也大多化為了泥土,還給了生養他們的遼南大地。

最高處的祖墳挖到了中心位置,果然如輩輩口傳,隻是一塊招靈的青磚,連上麵刻寫的字也幾近湮滅了。

接著排下來的墳也沒有多少骨殖。隻有我奶奶——我今生第一次送葬的親人,和一位早逝的堂嫂,還能依稀尋出點當年的影子,透出一絲親切。

但我們都極認真極虔誠地做著這家族中多少年一遇的莊嚴的事情。

我們幾個仍小心翼翼地挖著,每挖下一鍬,每捧出一黃沙,似乎便與莊氏近了一步,心中的那份情感也就愈加濃烈。

莊氏毅然決然地拒絕父親和兄長的好心勸告,拉扯著三個孩子挑起一個家的重擔,在當時的條件下,困難可想而知。於是,莊氏把一位普通婦女的頑強表現到了極致。莊氏膂力過人,一般的壯漢也沒她的力氣。更因為她心中有一口剛強之氣,幹起地裏的活強過兩個男人。春天種地時,誰都愛跟我們鄭家搭夥,因為莊氏太能幹,哪一樣活都拿得起。秋天,我們鄭家的地收割得又快又好。打起茬子來,據說莊氏一人每天能打兩天(舊製一天等於十畝)地的,至今聽來都是令人咋舌的記錄。

但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一個女人支撐一個家實在艱難。我們家族中一個人人皆知的典型情節是一年夏天青黃不接,家裏揭不開鍋了,莊氏拿出東湊西湊的一點錢,讓到熊嶽賣家具的大伯哥給捎回一點糧。誰知下起大雨,熊嶽河下來河水了。那時河上沒有橋,過不了人。等第二天人回來,莊氏的兒子——我的太爺跑到其大伯麵前,小嘴快快地喊:“大大,我們沒挨餓,我大媽和我媽給我們燉的青窩瓜。”

經過十多年的苦熬,三個孩子都漸漸長大,幹活個頂個,鄭家的日子就漸漸緩過來了,甚至比大伯家過得還好。母慈子孝,一家子和和睦睦,很讓鄰居們羨慕。莊氏又開始為孩子們操辦婚姻。兩個女兒,一位嫁給望兒山下丁山堡的常家,一位嫁給西達營的滕家。莊氏果然有眼光,選的都是忠厚本分人家,兩個女兒婚後都是家庭和睦,人丁興旺。一晃百十年過去,輩分也傳了四五代,但直到今天,我們鄭家兄弟遇到常家、滕家的表叔和表兄表弟,攀談起來,仍是親熱得很。

莊氏又開始給兒子選媳婦。由於家境轉好,就門當戶對地選了三家子村比較殷實的呂家的姑娘。這時,莊氏才盛裝來到娘家,跪拜父親和大哥,邀請他們參加孩子的婚禮。於是父女、兄妹都和好如初,其樂融融。

呂家姑娘——我的太奶過門時帶了不少嫁妝,鄭家開始買地買牛,日子漸近小康了。隻是莊氏的一頭青絲被歲月染成了白發。

挖著挖著,終於感到有些異樣。於是我放下鍬,用手翻動墳中的黃沙。似乎是回應一種早有的期待,刹那間我的手觸摸到一種光滑而又溫沁如玉的感覺。我小心地、輕輕地扒去黃沙,一顆保存完好的頭顱赫然出現在我們麵前。

接著又挖出一頭小小的銅牛。

遷墳的人都聚攏過來。

憑著我們掌握的生理知識,可以判斷這是一顆女性的頭顱。她光滑、潤澤,甚至有些石化或玉化,透視出一種生命的健康和剛強,這無疑是我們心儀已久的莊氏。

但隨之疑問就來了,為什麼比這盔墳晚的骨殖都沒保存下來,唯獨莊氏的頭顱保存下來了呢?也許,我們兄弟能做出一些接近事實的解釋和判斷,但我們更相信是莊氏生命力的堅強、生命力的硬度使然。她今天依然保存著,是對我們後代的一種啟迪,告訴我們什麼是真正的生命。

科學地分析,隻要種族存在,人的生命是不死的。從基因而言,一個家族隻要在一個地方三代通婚,便具有了當地絕大多數人的血緣。所謂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說的都是這個道理。從個體和種族的辯證看,個體隻是種族生命體的一個細胞,種族不滅,個體生命也不滅,一個人大可不必為個體的得失和生命的暫短而悲觀。從這一角度來看,莊氏永遠活著。

我把莊氏的頭顱小心地用紅布包好,連同銅牛,輕輕放到新的棺槨中。心中默念,但願她能永遠地保留下去,永遠、永遠護佑我們鄭氏子孫。

責任編輯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