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記事起,有一種聲音每天早晨準時在我耳邊響起,對我來講,那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美妙的音樂。為了給父親補充體力,母親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燒壺開水,為父親衝一個雞蛋,加了白糖的雞蛋湯香氣撲鼻,讓我垂涎欲滴。母親用筷子攪拌雞蛋的聲音清脆悅耳,像支動聽的晨曲,總將我從睡夢中喚醒。雞蛋湯在母親的攪拌下旋轉成一朵金黃色的花朵,芳香四溢,美不勝收。我那時已知道啥叫不好意思,醒了也不睜眼,裝睡,可心裏卻在數著父親喝到第幾口了。父親滋滋地在我數到第六或第七口時停下,伸手把我叫醒,將剩下的那口雞蛋湯遞給我,母親惱著臉在一旁埋怨父親,就那麼幾口,你就喝了算了。我呢,則裝作睡眼惺忪的樣子,極不情願地爬起,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小碗,用鼻子聞聞,再瞅瞅,碗裏的蛋湯已變成一朵金黃色的小花,瞬間就盛開在我的肚子裏。當時懵懂地覺得美滋滋的,實際上,那朵每日清晨怒放的蛋花裏盛開的是濃濃的父愛,它早已深深鐫刻在我的記憶深處,隨著時光流逝,慢慢發酵,愈散彌香。
如今,物質極大豐富,似乎什麼都不缺,又似乎什麼都沒味道,就拿雞蛋來說,連牛都可以十個八個地衝著喝,何況人呢?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當年雞蛋那種香甜的感覺了。
我清楚該拿什麼來回報父愛,困厄和不幸都沒能把我擊倒,正如任賢齊在《任逍遙》中所唱:英雄不怕出身淡薄。在我獨自把欄杆拍遍後,用手中的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由一名礦工變成了作家。
最清晰的腳印,總是印在最泥濘的路上。雖然調市裏工作近二十年,可礦山的圖景從未在眼前逝去,相反,卻日益顯影般透徹,就像那朵金黃的蛋花,常在夢裏盛開。礦山的興衰更牽扯著我的神經,但不管怎樣,有一點我始終堅信:礦山人的精神特質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戰勝的,猶如《老人與海》裏的主人公,即使拖著一副殘損的惡鯊骨架回家,也是英雄。這種精神特質同樣讓我受益無窮。
父親現今已八十有餘,臉上阡陌縱橫,儼如一幅木刻畫,刀鋒下的線條透著生命的滄桑。井下的勞作使他胼手胝足,卻完好無損,這對下了一輩子井的人來說實屬幸運。八十年的光陰是一條巷道,幽深曲折,裏麵埋藏了多少莫測和逢凶化吉;又似東遼河水,坦蕩地漫漾流淌,恣意卻又節製。父親對我的創作一直很關注,我每發表一篇文章他都要戴上花鏡仔細看,並不時敲打我,你隻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不能驕傲啊。我把我編的《關東文學》定期拿給父親,每期看完都要評頭品足一番。
《菜根譚》主張“甘蔗吃前半截,人生看後半截”。父親的晚年很幸福,兒孫承歡左右,有礦上的勞保工資作保障,看看電視、喝杯茶、翻翻書、遛遛彎兒,到老年活動室下象棋,便是他每天生活的全部內容。小時母親常給我講父親八九歲時給地主放豬,冬天沒鞋穿,腳被高粱茬子紮得血肉模糊,聽得我直吸涼氣。父親長大後跟著本村幾個同宗兄弟闖關東,路上九歲的姑姑活活餓死,饑餓和苦難讓我永遠失去了唯一的一個姑姑。父親他們輾轉來到當時的西安炭礦下井,從此便與煤礦結下了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