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依稀蛋花香
散文
作者:王德林
王德林,1962年生,現任吉林省遼源市作家協會主席,《關東文學》雜誌執行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出版小說、散文、評論等專著十三部,榮獲烏金獎、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獎項五十餘次。
那天在電視裏偶然看到有個叫高安的地方,鬥牛前讓黃牛喝下一大海碗生雞蛋,碗裏金黃的雞蛋少說也有七八個,不由喃喃自語,真是時代不同了,牛都喝上雞蛋了。這組畫麵宛若老式留聲機裏的歌聲,一轉動就把我拽回了那有些沉重卻不失溫馨的童年時光。
遼源因煤立市,我則因煤而生,在我呱呱落地那年,正是遼源煤礦高產會戰此起彼伏的黃金期。我一出生,礦山的煙塵和轟鳴就不失時機地將我裹挾住,仿佛一道符咒,直到今天也抖摟不掉,後來就衍生成一種叫作氣質的東西植入體內,表現形式是堅韌不拔和吃苦耐勞,抑或粗俗不堪與桀驁不馴,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稟賦伴我終生。
那時的礦山除了產煤,還出產貧窮和落後,那種近乎原始的開采方式使事故像冰糖葫蘆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女人淒厲的哭號在灰蒙蒙的礦區此起彼伏,見得多了,人們便有些麻木,隻是木著臉問一句,又是誰家男人攤上了?
那時礦山的男人都是家裏的頂梁柱,孩子多,女人大都操持家務。我上麵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全家六張嘴靠父親的工資喂養,好在父親每月開八十多塊錢,再加上母親會攤煎餅,粗糧細做使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比鄰居們殷實,每到月末總有街坊來借錢,樂善好施的母親從不拒絕。所謂殷實也是相對的,憑票供應嚴重束縛了人們的購買欲,每人每月的細糧隻有幾斤,豆油三四兩,剩下的就是九分錢一斤的玉米麵。“的確良的褲子,苞米麵的肚子”,形象地道出了那個時代的物質風貌。
父親在井下幹了一天活,回家就想喝口酒解解乏,母親在土暖氣的鐵板上燙壺白酒,燜一小鐵盆大米飯,炒盤菜等父親回來享用。父親不管回來多晚,這些東西都是熱乎的。那時礦山男人大都吃小灶,細糧少得可憐,隻有年節才能全家一起改善一次生活。父親很少說話,整天板著臉,孩子們都怕他。哥整天在外麵野,而且出奇地懶,看到母親攪拌好的一大鍋準備拉磨的麵料,就嗖地一下沒了影,剩下姐姐和我雖是滿腹怨氣,可還得將那些麵料一圈一圈拉完,第二天母親就會將它們攤成一摞一摞的煎餅。大姐為躲避上山下鄉逃到山東姨家,拉磨的重任就落到了我和二姐肩上。那時一提拉磨就犯怵,後來搬家遠離了那爿石磨,我和二姐都生出翻身農奴得解放的暢快。哥還時常在外邊惹禍,人家找上門,母親隻好賠禮賠錢,父親總是一聲不吭地將哥暴打一頓。大姐見了父親就躲;二姐不知何故,一見父親就哭,兩個人自然都不受父親待見。兩個姐姐在心理上疏離了父親。隻有我自小喜歡畫畫和看書,再加上是老疙瘩,自然受到父親的偏愛。記得上中學時,父親跟幫家裏打家具的木匠喝酒時,自豪地說,我不愁老兒子的前途,他是團員呢。
父親對我的前程寄予無限厚望,可連續三年高考落榜使父親的期望成了泡影。萬般無奈之下,父親在服務公司的小井口給我找了份翻車的工作,從雲端跌入現實的落差使我經受了煉獄般的陣痛。為了能讓我接上班變成在籍工,父親提前一年退休了。退休後的父親閑不住,到部隊開的一個井口下井。退休前父親是段長,現在卻要同年輕人一樣在逼仄的巷道裏爬上爬下,每晚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我雖然跌入八百米深處,但心中理想的火焰一直在熊熊燃燒,下班後到職大上課,每天往返三十多裏,全靠一輛叮當亂響的破自行車,有時半道車子壞了,隻能推著回家,遇上雨雪天氣更是苦不堪言。父親心疼我,就用下小煤窯掙的錢給我買了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可誰知道騎了不到三天,就在職大門前不翼而飛了。少不更事的我回家後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丟了,母親卻心疼得直歎氣,那可是你爹下小煤窯一分一分掙來的啊,咋說丟就丟了呢?現在想想,那輛自行車裏凝聚著多少父親的汗水啊,雖然隻騎了三天,卻在我心裏一直行駛著,那上麵載著濃濃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