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信井口一次瓦斯事故中,同宗三個兄弟全部遇難,驚魂未定的父親一溜煙逃回了老家。回到老家的父親娶了母親,生下了大姐後,挑著行李,千裏迢迢又回到西安炭礦,從此便在礦山紮了根。與其說是命運安排,不如說是煤的牽引,這就是父親與煤的緣分和宿命。李白曾吟誦“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煤礦就是父親的敬亭山,他雖沒生於斯,卻長於斯,老於斯,最後終將長眠於斯。是煤礦喂養了父親以及他的全家,煤礦是父親也是我的再生父母,煤礦是我的精神故鄉——盡管有些灰暗和慘烈,但更多的是陽剛,以及奉獻般的燃燒。
老了的父親更加沉默寡言,臉上寫滿慈祥與安逸,我每次去看他都要帶上些東西,他總是埋怨我亂花錢,可臉上卻掩飾不住欣喜。他最得意煎餅和小豆腐,還願意喝茉莉花茶,我出差常給他帶回些茶葉,他既嫌貴又嫌味淡。有一次帶他去市內洗浴中心洗澡,躺在包房床上喝著茶的父親對我說,這不就是皇上過的日子嗎?我笑了笑沒吱聲。小時常到父親下井的井口澡堂子洗澡,那時根本沒有淋浴,混濁的大堂子裏散發著腥臭,洗完澡我總是忘鎖父親的更衣箱,毛巾有時便不翼而飛,致使升井後的父親洗完澡無毛巾可用。即便這樣,父親下班回來也從未發過火,隻是數落我幾句了事。十多年沒回礦山了,據說現在條件好多了,澡堂子安了淋浴頭,井口的超市物品應有盡有,就連井下的大巷裏都鋪上了塑料花,安全質量明顯改善,木頭棚腿棚梁變成了鋼鐵結構的單體或整體液壓支柱,真是今非昔比啊。同樣,生命的價值也得到提升。六七十年代,死難礦工的撫恤金隻有兩三萬塊錢,農協工更是少得可憐,現今已漲到二三十萬,有的地方甚至超過百萬,生命高於一切應是一個文明社會的底線,礦工幸甚,時代幸甚。
父親退休前很少幹家務,用母親的話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生完孩子的母親還要搗著三寸金蓮去井樓子挑水,家距井樓子有六七百米遠,門前還有一段陡坡,擔著兩桶水的母親蹀躞得像個卡通人,些許悲涼跟桶裏的水一起灑出。年輕時的父親性情暴躁,沾火就著,老了脾氣卻出奇的好,像盆溫吞水,無論母親怎麼急眼,他就是一聲不吭地傻笑,一副與世無爭的恬淡,這或許就是他長壽的秘訣吧。
退休後的父親不知何時學會了做菜,一到年節就會露一手,最拿手的是熏菜,先將雞蛋和麵粉攪拌成糊狀,然後將切好的刀魚段或肉段在糊狀的盆裏滾沾一下,放到油鍋裏炸成油條樣變色後撈出,再回勺加上佐料放到鍋裏燉,味道鮮美極了。這兩樣熏菜成了父親的絕活,每年春節我們都能品嚐到,因為父親和哥常年住在一起,我曾不無調侃地跟哥說,你要學會這道菜,這是咱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父親一輩子不抽煙,年輕時能喝幾兩白酒,上了年紀加上胃不好一口喝不動了,過年過節隻能喝杯啤酒。記得小時候父親高興了還能吼兩嗓子京戲,《鍘美案》中包龍圖和《智取威虎山》裏少劍波朔風吹什麼的,現在一句也唱不出來了,隻在電視和收音機裏聽聽,在老年活動室也是站在旁邊旁觀,看人家下棋。我跟他在一起除了喝杯茶,或有一搭無一搭地對話,更多的是靜默,可從他長壽眉下那深邃的目光裏仍能讀懂那沉甸甸的父愛。我能感覺到有一種東西在我和父親的心中緩緩流淌,好比東遼河水那般豐沛和饒美。端的是,夢裏依稀蛋花香,父愛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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