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代

短篇小說

作者:賈桐樹

賈桐樹,1962年1月生,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寫詩,出版過詩集。曾在《香稻詩報》當編輯,現編辦《中國詩人》。偶有小說作品發表。

紅莓花兒開

後來,老邱都快悔死了,他知道這輩子再也見不著桂芳媳婦了。

老邱不老,還不到四十歲,但在文藝隊裏他的歲數最大,所以大家都喊他老邱,尊敬他。老邱是拉手風琴的,一曲《我為祖國獻石油》,差點把文藝隊十幾號人全都拉傻。貧農代表笑得一臉花似的說,先來文藝隊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老邱是最後一個從最艱苦的勝利塘趕到文藝隊報到的,如果不是晚上這場報到考試,憑他這個歲數,十幾號人不會有一人瞧得起他的。

文藝隊是個臨時組織,每年秋收一過,公社就開始往一起召集人了。文藝隊的地點每一年也不一樣,都一年一現找,老邱來的這一年,恰好趕上上山下鄉的知青有抽調回城的,青年點兒並點兒,騰出了一個青年點兒,才有了個固定地方供這些文藝青年男女們為宣傳毛澤東思想排練節目以及吃喝拉撒。文藝隊全稱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文藝隊的人員構成大部分是下鄉青年,少數幾個是回鄉青年,都是各大隊吹打彈拉唱跳的尖子,隻有老邱啥青年也不是,不過他卻是尖子中的尖子。其實老邱不單單會拉手風琴,什麼胡琴啦,笛子啦,架子鼓啦……都會,演出時趕上伴奏組誰感冒拉個肚子什麼的,他抄起家夥什兒就能頂上去。後來大家才知道,趕情人家是從省文工團下放來的。

每逢文藝隊排練節目的時候,門口總擠著一堆看熱鬧的孩子,自從老邱來後,看熱鬧的孩子群裏多了一些大人。細心的人發現,文藝隊東院漂亮的桂芳媳婦也來了,後來,她幾乎天天來。但沒人發現老邱的點滴變化,每當他獨奏那曲《我為祖國獻石油》的時候,隻見他雙目微合,嘴角微咧,身體微晃,一隻手像鴿子米似的在鍵盤上上下翻飛。

文藝隊裏的其他人也都挺興奮。李玉和說,郭建光同誌,你看人家桂芳媳婦,長得多像李鐵梅,咱們應該跟隊長建議一下,還是請她來演李鐵梅吧。郭建光說,你可拉倒吧李玉和同誌,你眼睛感冒了吧?人家活脫脫一個阿慶嫂,我敢打包票,她來,智鬥那場戲,指定是咱文藝隊壓軸的。女演員李鐵梅阿慶嫂在一旁氣壞了,不敢跟台柱子撒氣,就向看熱鬧的耍邪風,去去去,這又不是什麼正式演出,看什麼看!看熱鬧的大人小孩嚇得紛紛往後躲,本來在人群後麵的桂芳媳婦就被動地站在了前排,她沒動,笑著說,喲,怕看呢?就這兩頭蒜隨便看看熱鬧還怕?那要是上了大場麵非荒腔走板不可了!屋裏屋外立時鴉雀無聲。老邱突然冷不丁地拉了下手風琴,嗡的一聲,動靜老大了,隨後,他不陰不陽地哈哈兩聲,《我為祖國獻石油》就恰到好處地悠揚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人們又發現,漂亮的桂芳媳婦不怎麼來了,到後來,竟一次也不來了。但人們還是沒有發現,老邱再獨奏那曲《我為祖國獻石油》的時候,曲還是那個曲,旋律還是那麼好聽,隻是,他的雙目不微和了,嘴角不微咧了,身體不微晃了,那隻手也改成了雞米似的飛不起來了。

郭建光拉過李玉和悄聲說,我懷疑,桂芳媳婦後來再過來看熱鬧,指定是做給李鐵梅阿慶嫂看的,她倆不是不叫看嗎?她就偏看!一來二去,李鐵梅阿慶嫂沒脾氣了,人家倒不看了,這就叫不吃麻花專要那個勁兒!李玉和說,不對不對,我估計……他斜了一眼老邱,說,以前,我懷疑她是衝一個人來的,可是,現在她又突然不來了,我倒是還沒琢磨透……不過,也八九不離十……再看看再說吧。

對老邱,大家還總像隔著點兒什麼,猜不透他,除了省文工團這塊金字招牌外,其他的很少有知。比如他不是右派,何故被下放?比如他是否已成家,何故他媳婦不來看他?總之,大家都覺得他人怪怪的,跟正常人兩擰。晚上排練節目,到十點了,他不管你完沒完事,就去睡了,好在他是獨奏,領導不計較他;第一次在文藝隊吃飯,他選了座位,以後,他就一直坐這個位置,誰坐他攆誰走,不走就急,領導也不例外,弄得大家都跟著他固定了座位;起早小便,他從不上廁所,黑咕隆咚的,在東院牆牆根不遠處選了個地方,就天天在這旮旯兒方便,到了大冬天,他方便的地方,已高高凍起了一個大冰柱子。李玉和聽見桂芳媳婦罵過他,你以為那冰溜子是你娘兒們呀,天天騎著,小心把你的人三件凍上!

桂芳媳婦見天起早燒火做飯,出來抱柴火,她有時碰上老邱在那兒嘩嘩嘩地方便,有時碰不上。老邱挨了罵,隻不出聲齜牙一笑,該嘩嘩還得嘩嘩完,然後抖摟抖摟,才係上褲腰帶。有時,他突然就號一嗓子,我為祖國獻石油……當不當正不正,就這一句,回屋,鑽進被窩繼續眯著。當然,他輕易不號,憋著。桂芳媳婦聽到過一回,抱柴火,嚇了一跳。老邱沒注意到有人,號出去才看見,收不回來了。桂芳媳婦說,唉呀媽呀,趕上大叫驢了!後來桂芳媳婦才知道,老邱那是憋屈的,他媳婦是文工團的唱歌演員,跟團長有了一扛子,老邱去團長辦公室捉奸,踹壞了辦公室的門,卻沒踹開……後來,他就被下放了。

勝利塘在大葦蕩裏,離公社好遠,是全公社稻田的提水站,偏僻,人跡罕至,當地在那兒幹活的人,如果不是有了災枝病葉,要半年才能回趟家。有句順口溜說得最貼切不過了,有錢不嫁水站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轉,一頓暴啃也難搪。老邱就下放到這個地方,好在他那時的心情是哪兒沒人去哪兒才好呢,有手風琴相伴,荒無人煙的地方他願拉啥曲子就拉啥曲子,自由,什麼禁曲呀毒草呀,沒人懂沒人管,實在不過癮,就扯著脖子號兩嗓子。

這天早晨,老邱澆冰柱子又給桂芳媳婦撞上了。桂芳媳婦先回頭往自家院子裏的某個角落撒目一眼,回過頭來壓低聲音說,一點兒耳性也不長,小心真凍不好使了,看我怎麼收拾你。撂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就去抱柴火了。老邱提上褲子,沒回屋,卻蹦過了院牆,一把就把摟柴禾的桂芳媳婦從後麵抱住了。桂芳媳婦使勁掙脫了兩下,沒掙脫開,嗷的一聲就炸鍋了,幹什麼呀你?耍流氓了,耍流氓了!桂芳媳婦的丈夫從旁邊的廁所裏就提著褲子衝了過來,老邱卻早蹦過牆,一溜兒煙跑回屋裏去了。

老邱擔心耍錢鬼告他,被動不如主動,就先聲奪人,主動找到隊長和貧農代表坦白了,他說他一時犯渾,摸了人家桂芳媳婦的手,生活作風出了問題,要求組織處理他,也要求組織念他初犯寬大他。出了大事,組織不敢擅斷,又彙報給了上頭的組織。於是,工作隊來了。工作隊去桂芳媳婦家調查,桂芳媳婦卻說,沒有的事,瞎嚼什麼舌根子?把工作隊給轟了出來。她男人賭耍不成人,從小就是家裏的秧子,所以叫了個女孩的名字,桂芳,好養活。桂芳媳婦嫁過來,他就聽喝,媳婦說,沒有的事,別想往好人頭上扣屎盆子,門兒都沒有!貧農代表分析了,桂芳媳婦怕丟名聲,才不認承,但摸手這事肯定有,老邱不能留下了,要是保不齊再出啥事可就冷手抓熱饅頭了,桂芳媳婦是遠近出名的小辣椒,可不是好惹的。工作隊沒處理過這種事,隻好接受了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沒造成啥惡果的老邱就被退回了遙遠的勝利塘。

回勝利塘得走一百多裏地,要起大早。老邱最後一次澆了冰柱子,挎上手風琴,背起行李,天蒙蒙亮時就悄悄地上路了。在去村幾裏地的地方,他意外地碰上了桂芳媳婦。桂芳媳婦在等他。老邱被攔住了,他沒說話,其實是不知道說什麼。桂芳媳婦也憋了半天,臉被風吹得紅紅的,終於憋出了一句話,我不喊不行……你趕上點兒背,他在廁所裏蹲著,隔著障子能看見……你也是,那麼慫,還不打自招了……說完,把一個報紙包的包放到老邱手裏,就眼淚汪汪地跑了,老遠,又丟下了一句,慫包蛋,你恨我吧?

老邱捏了捏報紙包,軟軟的,他猜到是那件紅肚兜,細綢的,五彩絲線繡的一對兒鴛鴦戲水。每天晚上,他都要往桂芳媳婦家的窗台上上幾眼,要是耍錢鬼出去耍錢了,紅肚兜肯定搭在窗台上,一對兒鴛鴦在戲水……後來,耍錢的那夥人被抓散了,都挨了鬥,消停了,但那對兒鴛鴦卻好長好長時間也不到窗台上來戲水了。昨天早晨,都怪他,是他實在忍不住了,又聽見桂芳媳婦那句叫人心癢難撓的話,就蹦了牆,但他隻想過去抱一下,就一下。

老邱喃喃地說,我活該……他慢慢地放下行李和手風琴,把報紙包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然後,坐在行李上,挎上手風琴,望著桂芳媳婦漸漸消失的背影,拉了起來,是一首禁曲,“蘇修”的《紅莓花兒開》: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天頭下起了小輕雪,紛紛揚揚的,他的周圍,是一片片雪白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