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早看見他了,但我生性膽兒小,從小就害怕見生人,所以本來是打算跑開的,被他這麼一喊,卻沒敢跑,隻好硬著頭皮站住了。
票車要四點多才過來,現在也就下午一兩點鍾,他從火車站方向過來,指定是扒貨車的盲流。盲流……多嚇人呢?我可不能站在這兒等著盲流過來,我得跑。
我撒丫子就跑……
小同學,別跑,別跑呀,我是去你們村的,是你們村的親戚!
我收住了腳,徹底站下了。大人們常說,是親三分向。這陌生人雖說是盲流,但好歹也是我們村誰家的親戚,我再跑,久後可就叫人笑話了。我隻好怯怯地不大情願地等著他,我偷偷地把書包往身後藏藏,我怕他萬一問我背著書包不上學跑到這荒山野嶺幹啥來了,我可咋辦呢?那逃學的事可就全露餡兒了!
我們家房前屋後的園子裏都種了花生,公社的工作隊領導說,這嚴重違反了毛主席以糧為綱的偉大指示,是典型的頂風作案,得割了這個資本主義的尾巴。於是,就派民兵把那一園子花生都給拔了。這還不算,還要開批鬥會批鬥我父親。最可恨的就是我的班主任老師,他出身不好,在學校裏不得煙兒抽,卻總想表現自己。就教導我說,你老子出了事兒,你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你得跟你老子劃清階級界線,要在批鬥大會上上台發言……自己批鬥自己的爹,我可做不來。於是,我就背著家人和同學,在上學的路上開了小差,沒想到又遇上了去我們村的陌生人,這可咋辦?
我提溜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等著這個陌生人吃力地走過來。吧唧,他撂下手提的兩個破旅行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我壯著膽子問他親戚是誰家,他說,是隊長家。我嚇得立刻汗毛倒立。今兒個一大早,父親就是被隊長和幾個戴紅袖標的民兵吆五喝六地給帶走的。我真倒黴,咋還碰上隊長家的親戚了呢?完了,指定是紙裏包不住火了!
小同學,今天你得學學雷鋒啊。陌生人拍著沉甸甸的破旅行袋子,說,太他媽沉了,實在整不動了。
我想著脫身之計,應付他說,你咋知道我是前麵這個村的?
哈,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呢,這條毛毛道隻前麵一個村子,你往這個方向溜達,不就是這個村的嗎?
陌生人說話時了我書包一眼,我心裏一哆嗦,但好在他沒問啥。我稍稍放下了心,蹲下身子,盡量把書包讓青棵子擋住,假裝很有興趣地聽他沒話找話跟我搭訕。他果然是個跑盲流的,去年冬天跑北山裏去了,要過飯,耪過地,伐過樹,還砸過瓜園。當盲流也挺不容易的。我順他的話茬兒問他啥叫砸瓜園,他說,就是把瓜秧連根兒薅掉,和砸東西一個道理,東西砸碎了,不能用了,瓜園隻有把瓜秧連根兒拔掉才叫砸瓜園,瓜秧死了還有用嗎?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家的花生,心裏老不得勁兒了。
我說:也是割資本主義尾巴呀……
陌生人說:割啥資本主義尾巴六!人家那是生產隊的瓜園,是社會主義的尾巴。小同學,咱倆還是邊走邊嘮吧。看在我是你們隊長親戚的麵上,就順道幫我拎下吧。
我實在想不出脫身之計,他又拿隊長的親戚哈我,沒辦法,我隻好勉強點了頭。兩個旅行袋可太沉了,好像裝了糧食,我拎著有些費勁,就說,你等下我撅個樹棒子挑著吧。就去撅了根樹棒子挑起來跟在陌生人的屁股後頭走。他在前頭繼續給我講砸瓜園,好像在用精彩的故事哄著或者報答我幫他。
他說,我一路要飯往回走,到飯時了,我就要熟的吃,不是飯時我就要生的,苞米高粱,啥都行,給小麥趕情更好了。要夠載了,我就奔火車站,打算扒火車回來,走到大晌午這個渴呀,正好碰上了瓜園,又渴又累的,我尋思要個瓜吃,我猜那個老瓜頭指定是個絕戶器,不給我瓜不說,還罵我是臭盲流,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了!我根紅苗正,貧下中農後代,家裏要是有吃的誰出來遭這份洋罪呀?誰願意抹黑?一點兒階級感情都不講,媽的,把我氣壞了。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我摸黑摸回了瓜園,自個兒先造個溝滿壕平,不解氣,就把那片瓜地給他薅了一大半。哼,老絕戶器,他們隊長指定扣他半年工分。
我一邊聽著,一邊想著我家那一園子花生,這個季節給拔掉了,一個水豆子都沒接,顆粒無收,往後,再種啥莊稼也都不趕趟了,那麼大的園子眼瞅著就白扔了。到了秋天,糧食不夠吃,不也得跑盲流嗎?我有點兒同情這個盲流了。
陌生人說:小同學,你們隊長是我姐夫,你這次學雷鋒幫助我,我到我姐家就跟我姐夫說,讓他尾後告訴你們的學校,讓老師好好表揚表揚你,咋樣?
我一聽,完了,這回我是撞槍口上了!說實話,我開始對他有些好感了,可是他不知道我究竟是咋回事呀!我把挑子往地上一撂,說:我不幫你挑了……好像受了啥委屈似的,眼淚直圍眼圈轉。
他說:咋了?這不剛說還要表揚你嗎?咋還不樂意了呢?
我說:誰要你到學校表揚我了?我的聲音帶著哭腔。
陌生人好像聽出了點兒門道,他又瞄了一眼我的書包,狡猾地笑了,躺在地上直跟我套近乎:好,好,小同學,你放心,我告訴我姐夫不去學校表揚你了,這總該行了吧!來,來,抽支煙。他順手從衣兜裏摸出一盒癟癟掐掐的金葫蘆煙,抽出一支非得給我點上,他的熱情令我無法拒絕,我抽了平生第一支煙。咳。
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我抽了人家的就得繼續挑兩大旅行袋糧食,送佛送到西。好在離村子不很遠了,再堅持一會兒,到了隊長家,隊長去開批鬥會不在家,隊長媳婦也在,這也能給我爹討把人情。這麼一想,覺得今兒個這學逃得還值。
我就說:剛才我撂挑子,不是真生你的氣,我是怕學校知道……我……今天逃學了。我忍不住把我為啥逃學一五一十地全跟陌生人講了。
陌生人聽了,義憤填膺地直罵,這不敗家嗎,花生也是糧食,吃了也頂餓!他是隊長親戚,敢罵,可我不是,我嚇得都快不敢聽了。這不是反革命的言論嗎?他接著又放緩語氣說:行了,行了,罵也晚了,花生是罵不回來了。小同學,你放心好了,我指定告訴我姐夫,你們兩家一個生產隊的,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以後要對你爹好點兒。
我心裏別提多高興了,要是身子骨再壯實一點兒,我恨不得把他身上背著的也要過來一塊兒挑上。
我說:你背上背的比我挑的沉不?要是沉,咱倆就換下!
陌生人說:差不多一樣沉,不換了,也快要到地方了,今天多虧了你。
後來我才知道,我挑的那兩大旅行袋,要比陌生人背著的沉很多,我的肩膀疼了好幾天。
進了村,快到隊長家了,陌生人突然不用我挑了,我以為他看見我齜牙裂嘴滿臉淌汗的樣子過意不去了呢,就說:沒事,我行。
陌生人說:你那樹棒子新撅的,一看就是一棵小樹,讓別人把你告了我可救不了你。
我一聽,嚇壞了,忙撂下挑子,把樹棒子抽出來撇草棵子裏去了。陌生人拎起兩個旅行袋自顧自地走了。我緊跑了幾步跟上去,還想幫他拎拎,陌生人卻說:不用了,就你這小身子骨,要是讓大人們看見了,我多不禁講究啊!哎對了,剛才我當你麵罵的那些話,你可千萬別跟人說!我說:不說不說!跟著他往前走,我要走到隊長家門口。我想聽聽隊長媳婦誇我兩句,是我幫了她弟弟。
陌生人說:你看你這孩子,就別跟著我了,你不是怕別人知道你逃學嗎?逃學,不參加批鬥會,這可是嚴重的階級鬥爭問題呀!
我說:放學時間到了,沒事兒。
但是,陌生人好像變了個人,說了句,反正,你跟誰也別說咱倆認識。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就納悶,他這是咋的了呢?
到了隊長家門口,隊長媳婦正在園子裏摘黃瓜,看見弟弟,叫抓地撲了過來:弟弟,弟弟,你可把姐擔心死了……剛要哭,突然看見她弟弟屁股後麵還跟著的我,臉子馬上撂了下來:咦,你跟著幹啥呢,沒上學呀?半大個小子,咋還哪兒有熱鬧往哪兒湊呢?這算啥熱鬧?不嫌礙事呀!
隊長媳婦一定誤會我了,我愣在了那裏,把可憐巴巴的目光送給了她弟弟,我多麼希望她弟弟說句公道話呀!但是,我錯了,她弟弟剛才說了,我們倆誰也不認識誰。
陌生人說:誰知道呢,我在半道碰上的,一直跟著我,好像迷路了。
隊長媳婦說:啥迷路,今天開批鬥會批鬥他爹,全公社的壞典型,他準是逃學了。咱家這身份,可得離他們遠點兒……
責任編輯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