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粉紅的梳子

所有該發生或不該發生的事兒,就在我的腦袋被纓子摟進懷裏之後,都發生了。

纓子說:瞧你這頭發,戧毛戧刺的,都快趕上乍蓬了,來,姐給你梳梳。

一把烏啦吧唧的桃木梳子就在我的頭頂叨扯上了,不曾想,三叨兩叨,嘎巴,梳子叨斷了。纓子呀了一聲,說:頭發趕氈了,有黑十來年沒洗了吧,埋汰鬼兒?

我心裏一緊,說:姐,我不梳了,我該回家吃飯了……

纓子說:才小晌午,吃啥飯?怕是害怕了吧?沒事,弟,這破木梳早該壞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的腦袋又被纓子摟回懷裏,半截梳子並沒影響她對乍蓬的熱情。纓子說:你看老王家那新過門的媳婦,人家用的那梳子,粉紅粉紅的,透亮奔兒似的,聽說叫化學梳子,老稀罕人兒了。

我說:姐,那可不叫化學梳子,老師說過,那叫塑料梳子。

纓子說:就你能,就你能,瞧不起姐沒上學唄?趕明兒個你念了大書,還想把姐忘了咋的?我偏叫化學梳子,就土包子了,你能咋的?

我的腦袋被半截梳子輕輕敲了一下。我說:我聽姐的。

纓子沒理我的話茬兒,還在一門心思地想著王家新媳婦那把粉紅粉紅透亮奔兒似的塑料梳子。她說:見天早晨在她家葫蘆架底下洗頭,那個愛幹淨呀……嘖嘖,洗完把頭發一盤,梳子往上一叨,屋裏屋外一忙乎,粉紅粉紅的,你猜像啥?像隻粉蝶屋裏屋外飛。

我說:姐,那有啥好稀罕的,不是說你上秋也出嫁嗎?到那會兒,你也是隻粉蝶飛得更好看!

纓子使勁搡了我一把,虎起臉,說:再瞎說,我就要你賠木梳!

纓子有個哥,是個跛子,都快三十了,還沒討上媳婦,家裏就用纓子換親,給哥訂了媳婦;可纓子對象有點二,把纓子愁的,沒著沒落的。這不,眼看著秋天說到就到了,不想嫁個二愣巴淡的人過一輩子,隻是纓子下輩子的奢望了。為這事兒,纓子沒少往我家跑,找我媽去哭鼻子。我媽也隻是好言相勸,或是陪著掉幾個眼淚疙瘩。

我說話口無遮掩,哪壺不開提哪壺,惹著了纓子。怕纓子真生我的氣,忙討好她。

我說:姐,你好吧,我要給你買把粉紅粉紅的梳子!

纓子說:就你?好呀!她掐了掐我的臉蛋子,忍不住放下虎起的臉,咯咯笑了起來。

纓子比我大三四歲的樣子,這年,我也就十三歲。因為說錯了話,冒冒失失答應給她買梳子,我倒是沒有後悔,相反,我心裏早有自己的小九九了。我跟媽趕過集,去過鎮裏供銷社的收購站,收購站牆上貼著一張收購藥材的宣傳畫。我記得最清楚的一種藥材是遠誌,西草甸子裏就有,開淡藍紫色小花,黃白色圓柱形根子用瓶子在硬砧板上一擀,拿手一擼,皮就掉下來了,把皮晾幹,到供銷社收購站就能賣錢!我知道纓子咯咯的笑聲是拿我的話當玩笑聽了,但我要給她驚喜,等一入秋我就行動,趕在她出嫁前給她買到,我要讓她緊緊地摟著我的腦袋貼在她鼓鼓的胸脯上喊我是好弟弟。

處暑動刀鐮。一到處暑,西草甸子就開始打洋草了,那可不得了,大刀片一掄,嘩嘩嘩,別說遠誌了,連毛都沒了;所以我得趕在處暑前了結我的心願。等處暑一過,我就把我的小綠書包一倒,什麼書啦、本兒啦、文具啦……統統給藥材騰地方。那會兒,誰也不知道我書包裏還藏著秘密,甚至,我都不打算告訴纓子實情了。

緊趕慢趕,總算趕在纓子出嫁前我準備好了。打算去趕集的頭天,我的心裏長了草,好像不去跟纓子說一聲不行似的,於是,就尋尋摸摸地去見了纓子。纓子瘦了,與家裏的喜氣相左,纓子一臉愁容。

我小聲對她說:明天我去趕集。

纓子說:姐後天就嫁人了。

纓子好像沒聽懂我的話,我就又說:明天我去趕集,我去給姐買那把粉紅粉紅的梳子。

纓子直起杏眼瞅我,說:你……

說不出心裏來了股啥滋味,我一溜煙跑掉了,跟著跑掉的,還有一串眼淚……

我終於熬過了一個難熬的夜晚,背著我的藥材去趕集了。

在村口,我碰上了纓子。

纓子說:你真的去?

我低下頭,不敢瞅她那雙好看的杏眼,說:我說話算數。

纓子伸手拽過書包,解開書包扣,說:這麼多!然後又小心地把扣子扣好,不再說話,瞅我,突然一把把我給緊緊地抱住了,好半天才帶著淚音兒說:姐明兒個一大早就走了,弟快去快回,姐下晌到這兒接你……姐還有話要跟你說。

藥材一共賣了三毛五分錢,樂得我攥著錢顛兒顛兒地一口氣兒從收購站跑到供銷社,才在門口停下來喘口氣兒。供銷社是一溜紅瓦架子房,高大,亮堂。我是從西頭紅漆彈簧門進屋的。從西往東溜達,先是副食組賣油鹽醬醋茶的,跟著就是人最多的百貨組了。百貨組頭幾個櫃台是玻璃的,第一組是賣文具和本兒的,我不感興趣,一走而過;第二組是賣書的,有大書又有小人書,那花花綠綠的小人書,我搭一眼過去可就邁不動步了!我趴在玻璃台麵上,一本一本地過目,最後,目光落在了最薄的那本封麵上:《種子金燦燦》。指定便宜!我壯著膽子問售貨員:這本《種子金燦燦》多少錢呀?售貨員伸手把《種子金燦燦》摸出來,翻過去瞅瞅定價,說:九分。又放回了櫃台裏,忙去了。我瞅瞅手裏攥著的錢,沒敢買。我得先去看看那把粉紅粉紅的梳子到底是多少錢。我聽纓子說過,好像兩毛多。

賣梳子的櫃台在第四組,我老遠就看見一盒盒各種顏色的塑料梳子早在那利利整整地擺著等我呢,屬粉紅色兒的最晃眼睛。上麵都有價簽,塑料梳子,不管啥色兒的,全兩毛七一把。我一算,一共三毛五,去了兩毛七,就剩八分錢了。買小人兒書差一分錢!這一分錢差的,真叫人後悔呀,當初要是再多挖十鍬二十鍬的,說不定還能買本厚一點兒的小人書哪!那多好呀,纓子稀罕她的粉紅梳子,我稀罕我的小人書……

我受不了小人書的誘惑,猶豫了。我又回到了賣書櫃台,我想再好好看看,還有沒有比那一本更薄的?

這個時候,一位穿中山裝、幹部模樣的人打我身邊走過。我突然看見他敞開蓋的衣兜上有張兩毛錢的綠票子露出了半截,如果再多露出一點點,沒準就能掉下來!我的心一陣狂跳。聽人說,別人錢掉在地上,別忙著去撿,先用腳踩上,等人家走遠了,你再假裝係鞋帶兒,順手把錢摸到手裏。我穿的鞋是家做的,沒鞋帶兒,但我也可以蹲下來假裝撣撣鞋麵子上的爆土呀!於是,我就懷揣著小兔子一樣不遠不近地跟上了中山裝。

從百貨組到中醫藥櫃台,再到生產資料組,便走到東頭了。我跟著中山裝從東頭紅漆彈簧門就來到了大街上。外麵一點兒風都沒有,想指望哪怕是過來一陣小風把那兩毛錢綠票子刮掉也不可能了。

供銷社東麵是茶館理發店,再東麵是小烘爐鐵器社,過了小烘爐鐵器社是農機場。走到農機場大門口時,路就向南拐彎了,又走了幾十米,我都快不想跟了。這時,中山裝遇見了熟人,就站在路旁嘮嗑。正好,我也就找個樹蔭假裝歇腳,眼睛卻始終不敢離開中山裝的衣兜。我就想,綠票子快些掉下來吧!但我又想,要是綠票子再不掉下來,我索性也不跟了,我得趕緊回供銷社,就給纓子買那把粉紅粉紅透亮奔兒似的梳子,不買小人書了,下晌,纓子還在村頭等我有話要跟我說哪。

中山裝也真煩人,像見了八輩子老表親了,嘮了好半天才嘮完;八輩子老表親就更煩人了,嘮完你就走唄,臨走咋還指著中山裝的衣兜告訴錢要掉出來幹啥?你能得一分呀?眼看著我買小人書的希望被揣進中山裝的衣兜裏,這個悔呀恨呀!但最後,也隻好悻悻然往回走了。

時辰已到了晌午。然而,叫我更悔更恨的事在我回到供銷社門口時發生了!天哪!供銷社咋還大晌午就關板了呢?我還沒給纓子買梳子哪!纓子明天一大早就走了呀!我使勁眨了眨眼,隻見緊鎖的紅漆大門上貼著一張黃紙,上麵用黑字赫然寫著:

重要通知

供銷社全體員工今天下午學習偉大領袖毛主席最新指示,故此關板半天。敬請無產階級廣大人民群眾支持!

此致

革命的敬禮!

人民公社供銷社

x年x月x日

陌生人

陌生人是從火車站方向過來的,背著東西,兩隻手也沒空著,走起路來感覺挺吃力。離老遠,他就看到了我,喊著跟我打招呼:小同學,等一下,跟你打聽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