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條河
短篇小說
作者:肖建國
肖建國,1970年生於漢江之濱,現落戶於東江之畔。工作之餘寫小說,近年來先後在《天津文學》《長江文藝》《章回小說》等省級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和小小說一百餘篇。有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有中篇小說被改編成電影劇本。
1
爹當兵回來那年,我剛滿六周歲。
那一天,我們家裏像過年一樣熱鬧。
一大早,母親就把我從床上拽了起來。那是早春,天剛麻麻亮,除了討厭的公雞喔喔喔叫個不停外,連太陽公公都還沒有露臉呢,我自然舍不得離開溫暖的被窩。我像一條光溜溜的魚,在床上左躲右閃母親伸過來的手。母親說,別鬧了,快起來,今天你爹要回來。
哦?我一愣。我以為是三爺爺家的五爹要回來。五爹在公社學校裏給學生煮飯,每到星期天,他都要走十多裏山路,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小山村,幫家裏挑水、打柴,幹些雜活。更多的時候,是帶著我們這一幫他的侄兒、侄女去河溝裏釣魚摸蝦。誰要是不聽話,他就會把誰高高地拋起來,嚇得我們哇哇大叫,既緊張又刺激地看他輕舒雙臂接住那個嚇得快要尿褲子的倒黴鬼。
母親讀出了我臉上的興奮,點了一下我的鼻子說,不是那個爹。
我問是哪個爹?
母親的臉唰地紅了,在罩有玻璃的煤油燈下像一朵盛開的指甲花。母親說,是你親親的爹。
說實話,在我小腦袋瓜子裏,我真的記不起我親親的爹是個什麼樣子。原因是我爹在我一歲的時候就去當兵了,就像現在很多年輕人出門打工一樣,四年多的時間就回來那麼一兩次,我怎麼記得住啊。
我能記住的隻有我大爹蕭富、二爹蕭河、三爹蕭山和五爹蕭平。在我們這個村莊裏蕭姓是小戶,隻有三家,就是我爺爺、二爺爺和三爺爺家。這三個爺爺不是親兄弟,但同一姓氏,按照老祖宗的說法,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所以,後輩們都按年齡大小稱兄道弟,以示親密團結。
我爹排老四。我爹我大爹是我爺爺的種。二爹三爹則是二爺爺家的崽。五爹是隨三奶奶改嫁過來的,以前本姓劉。據說,三奶奶嫁給我三爺爺沒多久,三爺爺就病死了,留下十多畝岡田薄地全部給了三奶奶母子倆。為了報恩,劉平就改成了蕭平。
我記事的時候,三個爺爺和我奶奶全都過世了。二奶奶身體比較健康,用我大媽的話說,整天像一隻下了蛋的雞,咯咯答答跑這兒跑那兒。二奶奶話多。三奶奶因瘸了一條腿,基本上不出門。每到周末,我五爹都風雨無阻地往回跑。星期天是我三奶奶最幸福的日子。
那天,我對我爹回不回來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很多人聚集到我們家院子裏。
我們家坐北向南,一溜四間土坯房,房頂苫的全是茅草,隻有屋脊上壓了一層黑不溜秋的小瓦,東邊兩間住著我大爹一家,西邊兩間住著我和母親。
我大爹大媽也一早就起了床,擔水,煮飯,打掃庭院。家裏生機勃勃。隨著天光漸亮,陸續有人端著飯碗進來——二奶奶、齊老太、生產隊長李麻子,還有跟著一起湊熱鬧的雞和狗。隻要有人走進院門,我母親就趕緊遞過一條小板凳,大夥都謙讓著,或蹲或立,或倚著樹幹,就是不肯落座。嘴裏噓噓溜溜地喝著能照出人影子的小米粥,個個臉上都是樂嗬嗬的。
他們說,四娜子要回來了,這村裏又多了一個壯實的勞力。四娜子是我爹的小名,我爹大號叫蕭貴,這小名太難聽,可偏偏村裏的人都喜歡叫。
我大爹說,他在部隊就是排長了,這次回來直接到公社裏上班,不回村裏呢。大夥聽我大爹這麼一說,都羨慕得直咂嘴。二奶奶說,那可好,下次我去趕集,就有地方吃飯了。大夥也隨聲附和。我大爹皺了皺眉頭,顯然是有點不高興。他看了一眼正在低頭喝粥的李麻子,問,生產隊的豬屎糞送了沒有?
此時我的大爹正擔任著我們這個名叫夾河大隊的支部書記,別看我大爹不識字,但做起農活來是一把好手,使牛、犁耙、翻田、撒種,莊稼活十八般武藝,他樣樣都拿得起、放得下。再加上他是貧農,那年頭,論成分,貧農最光榮。他很快就受到了公社頭頭的關注。
還有,我大爹是個孝子。他十四歲時就死了爹,為了養活老弱多病的瞎媽和一個剛剛兩歲的弟弟(我爹),他拿過打狗棍,四處討過飯,憑借一雙未成年的手,硬是保住了三條性命。解放後,大爹很快入了黨,並當上了大隊的支部書記。
我大爹說,要抓緊時間把豬屎糞運到門衝田裏,等到開犁,就埋下去做底肥,這樣育出的秧苗才壯實。
李麻子說,還要不要去縣城接四掌櫃的?
四掌櫃是對我爹的尊稱。在鄉下,人們習慣把男人叫掌櫃的,有些地方也叫當家的。我大爹說,不用了,公社裏有膠軲轆車,又是馬拉的,比你的破牛車快得多。聽說老四今天先到公社,然後才回來。大家吃完飯都回去幹活吧,一年之計在於春。
我大爹對他最後一句話相當滿意,院裏的男人女人也仿佛受到了感染,連喝粥都加快了速度。
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我們家的院子裏隻剩下一些婦女和孩子。婦女們手裏拿著用碎布墊成的鞋底,邊幹著針線活,邊和母親說笑。母親的臉越發紅,似乎騰騰地冒著熱氣。我也莫名其妙地激動,像隻小鬆鼠跳來跳去的,打狗,攆雞,還覺得不過癮。忽然看到池塘邊的柳樹發了芽,便纏著母親給我做一支柳笛。母親糾纏不過,丟下針線,拿了鐮刀,從柳樹上割下一根倒垂的枝條,除去嫩汪汪的柳葉,雙手一用力,便把柳枝的皮和骨擰搓開來。然後抽出光光的柳條,柳皮就成了一個圓滑飽滿的柳管。母親截取中間最好的一段,給在場的孩子每人做了一支柳笛。我們捏扁管口,含在嘴裏,輕輕一吹,嘟——柳笛的聲音就四下傳播開去。
母親對我們說,隻能做一支,弄壞了,就不能再做啦。
我不依。母親說,做一支柳笛就會死掉一條柳枝,媽媽不忍心呢。母親一說到死這個字,我就特別怕,便不再強求。
嘟——嘟嘟——
我吹了一個上午,還沒見爹回來。
我大爹也很焦急,時不時站在門口,手搭涼棚,向南邊土路上望。那條土路彎彎曲曲,是村裏唯一一條連接外麵的通道。大媽笑他,皇帝不急太監急。我大爹罵,臭娘們兒,隻會放臭屁。母親聽了,羞得出了一頭細細的汗。
下午,一串雲板的呱嗒聲從門外響過,我跑出去一看,原來是瞎八爺從村外回來了。瞎八爺以竹竿為馬,能走遍方圓幾十裏的村莊,這讓我幼小的內心充滿了好奇。我也曾試著蒙起雙眼,拿根竹棍探路,結果連院子的大門都沒走出去,就跌了一個跟頭。瞎八爺會算命,村裏的男女老少都很尊敬他。
母親喊,八爺,歇歇腳吧。
瞎八爺止住步,問,四娜子回來了?
母親說,還沒有呢。
瞎八爺把竹馬交到左手,用右手的大拇指甲挨個兒把指頭掐了掐,忽地歎了一口長氣,自言自語說:春來羔羊命不行,遠望近觀起風雲,雄心難免灰心笑,兄弟姐妹靠不成,一旦春草枯去了,裏裏外外不是人。
八爺說完,又重複了一遍。
我那自幼讀過詩書的母親一下子便把八爺的歌訣記在了心上。
母親問,八爺,你在給誰算命啊?
瞎八爺說,自個兒胡咧咧,千萬莫信這些東西。
停了一會兒,瞎八爺又說,人一輩子,相隨心轉,心寬則相善,心窄則相奸,好人好報自古皆然。說完,敲著他的竹馬,篤篤地遠去了。
母親望著遠去的瞎八爺,默默發了一會兒待。
天擦黑,我的眼皮就沉甸甸地往下墜。母親說,不要睡,等一會兒你爹就要回來了。可我哪控製得了自己,一骨碌爬上床,連鞋子都沒脫,扯過被角蓋住肚子,就進入了夢鄉。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朦朦朧朧中,忽然被一陣歡聲笑語驚醒。我想,可能是我爹回來了。我忙翻身跳下床,揉了揉眼睛,跑出門。隻見小院裏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穿著綠色軍裝,正在跟一幫人親熱地說笑。他的身影在高高掛起來的煤油燈的照映下,顯得威武雄壯。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他身上背了一個綠色的軍用水壺,像河裏的甲魚一樣貼在他的腰際。我想,這個水壺要是我的該多好。
母親看我起來,把我拉到她的身邊,指著男人說,叫爹。我怯怯地叫了一聲。可能聲音太小,爹竟然沒聽到。
母親讓我再叫,我扯開噪子,喊出的卻是:五爹。
五爹蕭平正津津有味地聽大家說話,忽然聽到我的喊聲,忙笑嗬嗬地跑過來,把我高高地舉起拋到了爹的懷裏。
2
我爹回來的第三天,生產隊長李麻子送來了一擔小麥。說是補貼的口糧,要節省點吃,一年的時間長著呢。望著那一擔顆粒細癟的小麥,母親眼睛裏流露出晶瑩的光。我能理解母親對小麥的感情,她一年到頭起早貪黑掙來的工分也隻能換回一擔小麥一擔穀。據說,這還是看在我大爹的麵子上才能分到這麼多。那年頭,家有餘糧比黃金還珍貴。黃金有什麼用?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拿出去做交易。
母親用手捧起一捧麥子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嗅了又嗅。她喜歡麥子的味道,哪怕有少許的黴味,也讓她一臉陶醉。
爹說,可以做餃子吃啦。
母親說,不行。
爹說,那就煮麵條。
母親還說不行。
爹瞪大了眼睛,那要麥子幹啥?
母親說喝麵籽。麵籽就是麵湯水。裏麵放些青菜,煮一鍋像糨糊一樣的湯。爹說,我幾年不回來,你也不犒賞我一下,那我去公社裏吃。
爹佯裝要走,母親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當兵的都像你這麼嘴饞?爹笑而不答,卻在母親的額頭上狠狠地親了一口,羞得我趕緊閉起了眼睛。啥爹喲,當著兒子的麵也敢親我母親,為老不尊。
下午,母親從生產隊借來毛驢,到二奶奶家的磨坊裏磨麵,爹挑著籮筐緊隨其後。二奶奶家居住在村子中間,磨坊是生產隊建造的,方便著以二奶奶為中心的幾十戶人家。磨坊不大,四周的牆壁上落滿了白茫茫的灰。母親推開磨坊的門,絲絲縷縷的陽光爭先恐後地擠了進來,陰暗的磨坊一下子就有了生機。磨坊中間放了一個大石磨,磨頂為公,磨底為母,公有牙,母有槽,一公一母,上下咬合,在毛驢的拉動下,倒進的小麥便被磨成碎片。一筐麥子磨下來往往需要半天時間。
爹說太落後了。他們部隊吃的麵粉全部都是機器磨出來的。
母親停住手中的篩子,不解地問,機器怎麼磨?
爹說,用電帶啊。
母親嗬嗬地笑,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對於電,母親隻知道縣城裏有,連大公社目前都還沒有呢,我們這個小村莊去哪裏找電?
電可以自己發的。這話就更玄乎了。可爹越說越亢奮,用水就可以發電,在部隊營地就有一座水力發動站,我們這個村子也可以建一座這樣的發電站。到時,就再也不用毛驢拉磨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爹到底是在磨坊裏一時衝動決定建發電站的,還是在部隊裏就有這種宏偉構想。反正,從那天起,爹去了一趟公社,回來後,就開始在我們這個村裏忙活起來。
我們這個村之所以取名叫夾河,是因為村周圍有兩條河。前麵一條叫白河,河麵很寬,一到夏天,河水滔滔,翻著白浪,打著旋兒,爭先恐後地往下遊衝。後麵一條叫黑河。這倒不是說河水是黑的,而是河兩岸的泥土比較黑。黑土倒映水中,乍看上去,水都染成了漆黑一團。黑河的河床比白河窄,一年四季細水長流。這兩條河如兩條巨龍,把我們的村莊夾在中間,直到向西五裏才交彙成一條更大的河,取名為西河。西河幾經輾轉,最後注入漢江。
爹去看河,就帶上我。他背著挎包,裏麵放有卷尺、鋼筆、書本和飯團。我如願以償地背上了軍用水壺,雄赳赳、氣昂昂。到了中午,我們常常不回來,就在河邊的樹蔭下喝開水,吃飯團,有時是窩窩頭。
每當走累了,歇息的時候,爹總會指著河邊的樹教我,記住了,這是梧桐樹,開白花;那是刺槐,紮手;那邊一棵是棗樹,吃過棗子沒有?
吃過了。
對,就是這種樹結的。
我現在能認識很多樹木,都緣於爹那時對我的指點。
我和爹逗留最多的地方是西河邊的麻蝦灣,這裏長滿了白楊樹,棵棵都高大挺拔。爹有次撫摸著樹幹連叫可惜。我問他可惜啥?爹說,這樹好不容易才長成材,到時卻要連根挖起。
我問,為啥?爹說,為了大壩。
我扭著屁股原地轉了一圈,隻看到河水、樹木、農田,不知大壩在哪裏。
有時,爹會拿出筆和紙,攤在膝蓋上,很仔細地畫。我歪著脖子探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
知道爹畫的是什麼嗎?
橋。
爹點點頭,從包裏又拿出一張有草圖的紙,這是啥?
我說是條路。
爹笑了,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不是路,是壩。這就是爹要築的一個攔河大壩,在這裏建一個發電站。
爹邊說邊在紙上畫了長長一橫。我說,這是一。
爹沒想到他的無意之舉,我竟當成了數字認了出來。爹從中間加了一豎,我說是十。
爹看了看我,在紙上寫了一個蕭字,這是什麼?
我說,這是我們的姓。
爹顯得異常興奮,是不是你媽媽教你的?
我點點頭。母親原是地主家的女兒,因成分不好,才嫁給我爹。得到爹的賞識,我沾沾自喜。我媽媽還說了,你認識的字很多都是她教的,那你就成了我的大師兄。我一高興就愛胡說八道,這毛病到現在一直沒有改過來。
放屁。爹大吼一聲,雙手把我舉過頭頂,我以為他要把我拋出去,嚇得我小臉煞白。哪知他卻穩穩當當地把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叫爹,要大聲,大聲,再大聲。
爹——我憋足了氣,拚了小命地喊。
爹哈哈大笑。那笑聲穿過樹林,越過寬闊的河麵,在廣袤的鄉村大地上回響。
跟爹一起看河的日子真快樂。
然而,一回到家,我總感覺到哪兒有點不對勁。比如雞啊、狗的,見到我們回來,都躲躲閃閃,完全沒有以前的那種親熱和放肆。甚至連空氣,都有點壓抑。但具體哪兒不對,我一時說不出來。幾天後,我發現這種壓抑來自我的大爹。
我大爹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起來。動不動就罵人,特別是喝點酒,看誰都不順眼,還踢打我堂姐,抓住頭發打臉。母親也感覺出大爹的反常,有次想跟爹說說,可爹忙得不亦樂乎,早出晚歸。終於有一天晚上,大爹蹲在樹根下,叫住了剛從河邊回來的爹。
四娜子,你過來。大爹的口氣很嚴肅。回來都一個多月了,怎麼還不去公社上班?
哥,我已同公社裏說好了,想在家鄉建一個水力發電站。
建發電站,我怎麼不知道?大爹的聲音裏充滿了火藥味。
哥,你別生氣,我這才進行考察呢。等全部想好後,才想跟你說。聽爹這麼一說,大爹更加惱怒。這麼說來,我這個書記是白當的啦,你搞好後才跟我說,是什麼意思?四娜子,做人要講良心,你出去幾年,翅膀就硬了,連哥都不要了。要是別人,我早就讓民兵把你捆起來,關幾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記住了,你要認我這個哥,明天你就給我去公社裏上班,建電站,那是我們老百姓想的事嗎?
大爹硬邦邦地撂下幾句話,站起身,拍拍屁股,怒氣衝衝走出了家門。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大爹那晚發火是因為他到公社去開會,聽到了一些風聲,這就是準備任命我爹為夾河大隊的支部書記,並著手籌建水力發電站。
我大爹聽到這個消息後,當時頭都暈了。他在夾河大隊當了十多年的“一把手”,從來都是勤勤懇懇、盡心盡責的。沒想到弟弟一回來,他的交椅就受到嚴重威脅,這怎麼能不讓他惱火萬分?
其實我爹並不想當書記。他隻是想建個發電站,讓我母親不再用毛驢推磨,讓家家戶戶都不再點那冒著黑煙的煤油燈。
二爹過來勸我爹,老四,建啥雞巴發電站呢,我們這個村幾百年幾千年都沒發電,不還是照樣牛吃草,馬吃料。難道說有了電,人就不吃飯了?
我爹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像要睡著了似的。二爹把嘴裏的吐沫都說幹了,見我爹毫無反應,於是哼了一聲,氣咻咻地走了。
三爹也過來勸我爹,老四,你還是回公社去吧。你在上麵當官,大哥在下麵當官,兄弟倆各守一方天地,互相照應著,多好,何必要爭這個位置?
爹說,你們不懂我的心。
三爹說,啥不懂,說難聽點,你自小身上都長有反骨,想吃獨食呢。
一句話把爹惹惱了。爹指著門口說,你給我——滾!
隻有五爹讚同我爹建發電站。有一個周末,五爹順著河邊找到了我爹。哥,聽說你要建發電站?
爹點點頭。五爹像小孩子一樣蹦了起來。
哥,太好了,你真的太棒了。
這倒讓爹感到很意外。有啥好呢?爹反問。
我在學校裏經常看老師們的講課書,有了電,就可以改變家鄉的麵貌,實現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點燈不用油、耕田不用牛的社會主義啦。
爹緊緊摟住了五爹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爹回來後,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五爹請求,如果是真的,他就辭去學校的廚工,回來和爹一起建電站,也好照顧我那瘸了腿的三奶奶。
爹立即應承下來。那年頭,生產隊派出去的人,可以隨時抽回來。無論在哪裏,都是為人民服務。
五爹啪地給爹敬了個禮。
五爹一直想當兵,可惜沒當上。我爹就成了他的偶像。
為了緩和與大爹之間的緊張氣氛,爹也多次找大爹解釋,可大爹一見到爹,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爹又去公社找頭頭。公社的頭頭說,你若不當書記,怎麼調得動整個大隊一萬多名勞動力?還有,建電站要淹沒很多田地,若不成功,誰負責?
這確實是個問題。
一天晚上,我大爹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他叫門時,我大媽稍稍起來晚了一點,就被他狠狠地扇了兩巴掌。
我大爹罵,你個白眼狼,老子白娶了你這個婆娘,你想把老子凍死啊。酒,我還要喝酒。
大爹拖長了聲音,像哭又像笑。大媽則在院子裏哭天號地地叫,咋不喝死你這個砍頭的呢,隻會欺負自家人,有本事,出去混啊。
母親點亮了煤油燈,披起衣服準備出門勸架,爹卻一把拉住了她。讓他們吵吵吧,也許這樣心裏會好受些。爹閉上眼睛,無助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