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些農具(3 / 3)

倒在田裏休息的鐵叉有次誤傷了媽的腳,齒尖朝上的鐵叉柄被麥草遮蔽了,媽急著回家給我們煮飯,一腳踩上去,尖齒穿過鞋底,把媽的腳心穿了個深洞。媽疼得撿起傷她的鐵叉,當成拐棍一步一瘸拐到家。她的腳三個月才能下地,又拐著鐵叉柄下地幹活去了。

我們村的鐵叉們在上世紀70年代初集體做過一件不小的事。

那時候還沒分田到戶,一個新過門的女子弄了點自家糞坑裏的肥料澆門前的自留地,被人彙報到隊長那裏。隔日,隊長在村裏的養豬場,開她的批判大會,並要扣她家一年的口糧,她倚在我媽的肩上抽噎。當天下午四時,這個叫米蘭的女子再也沒走出家門,懸一根麻繩在房梁上,結束了25歲的生命。當天,在田裏上工的村民們,毫不猶豫地操起鐵叉,包圍了隊長的家,無數把鐵叉尖齊齊地指向隊長,傷天理的隊長嚇得躲到外麵一個月才敢回家。村民們去新媳婦的墳頭上燒紙,麥田的上空,冥紙灰在飛,好似那個死在女人腹中七個月大的嬰兒的小手,在天幕下揮舞。鐵叉齒撥動冥紙,好讓火堆上的黃表紙燒燒透,送女人和孩子最後一程。

連 枷

早在先秦時期,我國就發明了連枷,到唐代時連枷被改變成軍事武器,到今天則成了健身器械雙截棍。我到過山東藤州墨子的故居,看到櫥窗裏陳列的農具“連枷”。中國曆史上的俠客墨子,把設計的連枷作為武器來守城。從古代硝煙彌漫的戰場至今日,連枷充當了怎樣的角色?

在沒有戰火的今天,媽舉起連枷,腳步跟著手中的節律向後退著,腰身柔美,節奏平緩,如果配上號子聲,就是天空下最出色的歌舞盛宴。她在白雲藍天下揮動連枷,連枷瘦長的身姿在媽頭頂上瀟灑地翻著跟頭,落在穀草的身上,脆脆的。合著手的顫動、心的跳動,一次次落到了實處。經它拍打過的小麥、豆子、芝麻等很聽話地跑出殼子。

這個由武器轉變過來的農具,我有多少年不摸它了,它在遠古代表著強悍與血腥,多少將士親眼見證過它叱吒疆場,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幾千年的演變,它的形狀雖然變了許多,骨子裏的東西從來沒變過。在強有力的姿勢下揮起,落下,過去是為了開辟一個新的疆域;現在是為了讓日子在這“劈裏啪啦”的聲響中活得更滋潤。

這個用竹子做身子,竹片做頭,靠軸翻動的古老農具(器具),使用時如果散了神、分了心,連枷在半空中晃蕩不穩當,落地時非但打不下穀子,不注意還會誤傷到自己。

事實上,連枷時刻在飛奔,不管走過哪個年代,用竹節板做的身軀撐起整個平和的天空。而我的悟性並不高,從來沒有看見過它的奔跑的飛毛腿。

在熱情的太陽下,我跟在媽後麵把連枷的頭子高高舉起,落下,一同落地的還有汗珠子,重複著祖先們不倦的動作與表情。收拾完經連枷拍打服貼的穀草後,我的手臂酸疼得無法舉過頭頂,最終被連枷降服後,和它並排躺在了野地裏,氣喘如牛,連枷在一邊笑話我這個沒出息的人。

我的目光與瘦削的連枷平視,想像它在空中飛舞的身姿,想像如果我是一名戰士,帶著這樣奇特的武器上場,與它心手合一,哪怕身死,心也如歸人。

鋤 頭

鋤頭,和春天一起長大,從春天走到冬天。土是它的天,草是它的地,農婦長滿老繭的雙手是它的至親。

在新石器時代,我們的祖先就用石頭磨成了鋤頭,漢代換成鐵鋤頭。它曾經有過不同的名字:老祖宗叫它石鏟,父輩叫它青銅,現在叫生鐵。一根木柄作支撐,簡潔樸素。有了它,從此讓農人們直起了腰身,揮灑自如地鋤草、鬆土,給禾苗一片寧靜的天空,把饑餓鋤淨,給了胃一個完美的交待。

鋤頭從春秋戰國起鋤禾,沿著秦漢的小徑一路走來,經過鼎盛的唐朝,一路奔向明清,一直走到21世紀我的掌心,伺候著千年的泥土,獨自吟唱5000年的歌謠。用生鐵做腦袋的鋤頭,曾驅逐過韃虜,捍衛著華夏大地的城池,化酸腐為神奇,載入光輝的史冊。

勤快人用的鋤頭,鋥亮的,他們從不會讓鋤頭身上長鏽,閑的時候也會在磨刀石上把鋤頭打磨亮堂。

在老家的舊屋裏,小時候用過的那把鋤頭,靜靜地躺在牆旮旯邊,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平添一種滄桑。它如今離我越來越遠,遠到可以走進書冊中,成為心靈的記憶。

有多少人,從鋤頭世界走進電腦時代。我相信自己,拿過鋤頭的手,也一樣能拿起筆在紙上鋤草,用鋤頭蘸著泥土寫下陽光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