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匠老劉
朝花含露
作者:蘇幗
我家的鞋櫃裏,有我一雙半新不舊的皮靴,從來不穿,卻又不扔。多少年來,櫃裏的鞋總是在不斷淘汰和更新,可唯獨這雙靴子,卻一直風不搖,水不動,穩穩地在櫃中占據著一席之地。直到有一天,老公在鞋櫃裏翻找他要的皮鞋久尋不著時,一時惱怒,便把他覺得那些常年不穿,又礙事的鞋子,統統清理了出來,一古腦兒地扔進了樓下的垃圾筒裏。我的那雙靴子,理所當然地首當其衝了,所幸我發現得早,垃圾筒還未被來得及清理,借著路燈微弱的光線,冒著令人窒息的異味,終於在筒底發現了這雙靴子。我舍不得它。
這雙靴子是有故事的。
有一位姓劉的皮匠,他的皮匠攤就擺在小區院牆邊一條小路的盡頭,院牆外便是一條熱鬧的馬路。老劉很會挑地兒,這樣的水口很好,既做了外麵的生意,又方便了小區裏的居民。外麵的人,隻要把要修的東西通過院牆上低矮的鐵柵欄的豁口遞進去,老劉也會從這裏把一張小板凳遞出來,叫人坐著等。皮匠攤的上方,正好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夏天靠它遮陽,小雨時靠它擋雨。反正大雨天沒有生意,老劉是不出來的。
老劉,七十開外的年紀。看他修過東西的人,對他的那雙手總會過目不忘。他那雙手關節突出,兩個大拇指出奇地粗大,像兩個壯漢,幹起活來,要數它們兩個最賣力氣。他手上的皮膚,冬天尤為粗糙,膚色和裂紋往往會使人聯想起老樹皮。老劉話不多,活卻很好,價格又便宜。日子久了,周圍的居民都喜歡把東西送他這兒來修。皮帶打個眼呀、包上換根拉鏈呀、皮鞋掌個跟呀什麼的。生意不大,三元五元的,但老劉很滿足,依他的話說,叫:“小雞撿黃豆,撿一粒是一粒,撐不死,餓不著。”
老劉的擔上有兩樣東西很顯眼,一樣是一隻裏麵積滿茶垢、外麵傷痕斑剝的搪瓷杯,杯子半腰依稀可辨×工會的字樣。閑下來的時候,他會捧起來,眯著雙眼喝上幾口,那感覺好像喝的是什麼美酒似的。另外一樣,便是一隻老掉牙的紅燈牌收音機。不管有生意沒生意,時間一到,他便會打開來,收聽蘇州廣播電台的廣播書場節目,一天不落。盡管那台收音機老喜歡跟他 “發嗲”,時不時地停下來,非要老劉輕輕拍打兩下,它才肯重新開腔。斷斷續續的,但老劉好你早已習慣了它的“任性”,依然聽得有滋有味。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老劉不是每天都來了。再後來,他來的次數越發地少了。我找了他好幾次,回回都撲空。老劉終於露麵了,當我把靴子遞進去,告訴他壞在哪裏時,老劉開口說話的聲音不禁使我吃了一驚,他嘶啞得幾乎失聲,喉嚨裏高一聲低一聲地“拉著風箱”,他已“拉”得麵紅耳赤,但我還是沒能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最後,他無奈地指了指已經接過去的靴子,又指指隔壁的點心店。離開老劉,我的心情變得很沉重,他病成這樣,我真不該再讓他修這雙鞋。下班路過去取鞋時,老劉已經離開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他答應當天交的活,從不拖拉,老劉的守信是出了名的。回想起有一次,一個外地民工,拎著一雙白色球鞋,急匆匆來到老劉攤前,扔下球鞋,丟下一句:一定要趕出來啊,明天兒子校運動會上要穿,我等會來取,便踩著自行車飛也似地上班去了。因為要得急,老劉早早地就先把這活給做好了。到了傍晚,老劉一天的活都已了了,他也該收攤了,可左等右等,就不見那個人的蹤影。老劉餓著肚子,看路燈齊刷刷地亮起來,又看小區裏,晚飯後陸陸續續散步的人群出去又回來,再看車來人往的大馬路上,也漸漸冷清了下來。起霧了,夜露洇濕了老劉的單衫,他一連打了幾個噴嚏,饑寒交迫得實在扛不住了,才擔著擔子一步一回頭地回了家。第二天天不亮,他又擔著擔子來了,隻為了那一個承諾,隻為了不讓那位民工的兒子失望。反倒是那個父親,把這件事忘了個一幹二淨,直到第二天兒子向他要鞋時才跳起來,幸虧老劉早就在那裏候著了。事後,那位民工感激得逢人便說這件事。可今天到底怎麼了,聯想到剛才的異常,我心中不免隱隱掠過一絲不安。一連幾十天過去了,老劉還是沒有出現。我終於沒能見到老劉,但我的那雙靴子,卻意外地被我發現,在小區隔壁的點心店裏。這時我才恍然大悟,老劉當初的手勢是什麼意思了。老劉的活一風一水,沒得說,但我卻高興不起來,相反,更加地不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揮之不去。我付錢給點心店老板時,他執意不收,說是老劉沒交待要收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