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些農具(2 / 3)

後來,村裏人用鐵焊的獨輪車推肥料下地。糞桶滿身的臭味,常年累月被冷落。箍在糞桶上的麻花鐵絲,和時間一起變得鏽跡斑斑。從當年馴服它,到逃離它相隔二十來年。長久不用,木片之間就會產生細縫,那是風在它本單薄的身上掏鬼,水和糞裝進去,裝多少,能漏多少,如同沙漏一般,經不起等待。

糞桶,靜靜地躺在媽家的儲藏室裏,就要走進農村的曆史書裏,成為永恒的記憶。回到故鄉我把它翻出來,放在充滿陽光的四合院裏,注滿清洌的井水。媽年年拿出來上桐油保養,它們的身子變得烏黑油亮的,有種歲月的滄桑感。在大太陽底上放了半天,水一滴沒有漏。

篩 子

媽把用了幾十年的篩子掛在牆壁上,兩隻竹篾子做的篩子口被媽的手摸得滑溜溜的,一隻是篩細糧用的籮篩,另一隻是大眼的漏篩。小眼篩篩供人吃的的精米麵,大眼篩篩帶殼子的粗穀草,不論篩什麼,它們心懷大智慧。

篩子扁圓的身子在手的動作下一抖動,旋起常人想像不到的聰慧:上、中、下三重境界涇渭分明。最上麵是表層空癟的殼子,要被清理出局,實沉的穀子留在篩子中,雜質與浮塵從上百隻深邃的篩眼裏過濾到下麵。

大忙的時候,篩子忙著篩小麥、油菜籽、玉米、豆子,把到手的糧食收拾得清清爽爽才進倉。篩子這時候顧不得身上沾滿的草屑和灰塵,使出渾身的解數,不論粗的細的,遇到什麼就篩什麼。閑落的時候,篩子裏裝著蠶豆、花生,葵瓜子,擱在太陽底下曬幹,留著過年時下鍋烘炒當年貨。開春了,打來井水把篩子眼裏的灰洗洗幹淨,裝上媽的針頭線腦和全家人的布鞋底麵兒的紙樣子。媽把糊好的布漿子攤在篩子裏,放在太陽底下曬,春風在廊簷下跑兩圈的功夫布就幹漿了。篩子陪著媽一直坐到夕陽西下,野在外麵打食的雞鴨們很自覺地排著隊魚貫進了窩。

篩子睜著上百隻眼,比人的眼精準,能把每一粒穀子看得清清楚楚。在它的眼裏:“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它的心窩裏盛得下金銀財寶,也裝得下汙泥和糞土,美的醜的穀子隻要入了篩子的法眼,馬上能分出秋色。篩子經過歲月的煎熬後,獨看不見自己的命將何去何從。跟著人的手轉動,旋轉出一堆的哲理。

篩子要做的,要想的,隻有永遠做好它自己,不問農家人的貧富貴賤,不管風霜雪雨。媽有時候忙得忘記把它收進屋裏,它獨自睡在穀場邊角落十天半個月挨曬受風,也絕沒有獨自去流浪和逃跑的心。直到媽找到它懊悔得要命,重新把它摟在懷裏唏噓不已。

離開家鄉的最後一個農忙季節,我和媽一人一把篩子篩剛打下來的小麥,我篩穀的樣子在媽的眼中還不夠嫻熟。媽放下手中的活,手把手教我如何讓篩子乖乖地聽手的話。媽的話嘮嘮叨叨,裝了滿滿一篩子,一邊指導我如何篩幹淨穀子,一邊囑咐我離開家門後如何為人處世。她說:“做人要像篩子對待穀子一樣,眼睛睜睜大,用心用力篩幹淨自己麵前的穀子,於人於事分清好和歹,不要把果實與垃圾一把抓,更別誤了自己又誤了他人。”

多少年來,對家裏沉默的篩子充滿著牽掛與依戀。我明白,不會說話的篩子,用自己的圓滿填補著鄉村的寂寞與逐漸的荒涼,把精華與糟粕嚴格區分開來,還世界一個無限的清明。它奔忙的一生,把熱情與激情盡情揮灑。閑時候獨自在牆角修身養性,修到能聽見自己靈魂深處的呼吸,清新脫俗中聆聽內心的律動。

我和村裏一批批壯實的後生,一個個經篩眼過濾後,挺著飽實的胸脯走出村莊,把風中的篩子與親人留下,他們從此過著從篩眼中望兒歸的日子。如果我能有幸跟隨篩子漸行漸遠的腳步,希望它不僅能成為我無聲的老師,而且能成為我今生來世的導師。

鐵 叉

鐵叉隻有兩根丫子,一輩子活得極簡單。

快下雨的時候,它借著人的臂力把田裏散亂的草堆成山;天晴時,再把草山放倒在日頭心裏曬太陽。

鐵叉的身子烏黑的,尖尖的,鐵匠把它在淬火中拎出來,錘打,從此它便有了人性的味道。

我和哥喜歡跟著拿鐵叉的父親去村邊的小河。父親兩腿叉成八字狀,驕傲地站在小船頭,如奔赴疆場的將軍。他麵向河水,舉起鐵叉射向遊弋的魚,帶有紅鏽斑斑的鐵叉尖上便沾滿了魚的血淚。父親把鐵叉交給哥,給哥示範叉魚的動作。哥學著父親的樣子,把鐵叉舉過頭頂,撲向水裏,卻連片魚鱗也沒叉到。父親說,哥與鐵叉間還沒有默契,心手不一,怎能逮到魚?

哥為了和鐵叉達成共識,在家門前空曠的打穀場上赤膊上陣苦練,把平整的穀場戳得千瘡百孔,爛乎乎的新鮮泥土泛起。在父親離家去遠方的時候,哥已經能夠用鐵叉叉幾條小魚兒喂貓了。收割的時節,鐵叉一刻也閑不了,田頭叉穀草,門前叉柴禾,大人孩子把鐵叉柄使喚得溜滑,拿在手中當玩具,又借鐵叉當作與夥伴們打仗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