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一聽到小鑼聲,就溜進西廂房,祖母保管會從口袋裏掏出手巾方子,摸出一分兩分錢放在我掌心。
老馮這回帶了一雙兒女,租了東頭老單身漢五爹爹的兩間破房子,在蓮花村住下不走了。
母親在灶上忙碌,跟祖母嘀咕,老馮,唉,這四青四紅倒生的不錯,齊嶄嶄的孩子。他女人怎麼舍得扔下一雙孩子走的。
看這一雙孩子,肯定長的隨媽,唉……祖母在灶堂前邊添柴邊應著。
沒過多久,四青和四紅就跟莊上的孩子一塊玩了。四紅性格溫順,小小的木果子臉,眼睛又黑又大。我們常笑她,四紅,你的眼睫毛上能擔根筷子了。四青比我們大幾歲,有一張好看卻陰霾的臉。
老馮很勤勉,起早貪黑地把門前和東山頭的空地全翻了一遍,帶著四青四紅栽下了小苗。起先,莊台上人以為他在栽油菜。後來發現栽的原來是蓮花村沒有過的東西。
老馮笑嗬嗬地說,金銀花,藥材。
老馮每天出門敲小糖了,四青和四紅的任務就是看守這些金銀花。我和豆苗放學回家就去看金銀花。
金銀花葉子呈橢圓形,油綠中泛著細細的絨毛,有點像我家的冬青樹葉。
四月裏,葉子中間出現米粒大的花苞,幾場雨一下,米粒中了魔術似的變得飽滿而細長。一根一根立在綠葉之上。四紅說,這些都是花骨朵。
青色的花骨朵一天一天開始泛紫泛白,外麵就漸漸裹上了青紫相間的顏色。先出來的總是銀絲般頂著黃色小帽子的花蕊,你看到的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金銀花。沒過幾天舌狀花瓣就慢慢打開了,清香也隨之襲來。初開色白,經一、二日則色黃,這是金銀花之名的由來。
四紅偷偷把第一朵打開的金銀花送給了我,長長的五六根花芯,一大一小對開的兩片舌頭樣金色花瓣。放在鼻尖,淡淡的清香裏透出一股冷冽之氣。我鄭重地把花壓在三年級的語文書裏,因為沒上過學的四紅喜歡我的語文書。
六月裏,四青四紅家的金銀花幾乎開遍了。每天早晨上學都會看到他們彎著腰在園子裏摘花,摘下來的花一根一根放在方竹匾子裏晾曬。
曬幹的花芯變成赤褐色,祖母說,老馮的花幹淨整齊,怕是能賣好價錢的。
老馮似乎是賺了些錢,因為他的糖擔子裏多了許多東西。一頭是麥芽糖,一頭是隻大木箱。裏麵像個八寶盒,什麼撥浪鼓,針頭線腦,頭繩,皮筋,好像應有盡有。
就是碰上八寶盒裏沒有的,老馮也會樂嗬嗬地說,他嬸,下回一準能給你捎來。
我不大喜歡四青,他跟莊台上一幫男孩子玩起來倒也瘋得很,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樣樣都精通。現在想來,我是害怕他一雙黑眼睛後麵冰碴子似的寒意。
金銀花開到第三年的時候,我們跟四紅已經是要好的夥伴了。
有一天,老馮來家裏跟父親討主意,想把四青四紅送到小學校,多少識兩個字。
父親說,讀書是好事,秋天開學就能去。
我把這消息告訴四紅,四紅高興的什麼似的。四青的一張臉陰得能擠出水,我才不去上什麼破學校呢。
可惜,沒有等到秋季開學,甚至沒有等到最後一茬金銀花摘完。老馮一家就消失了。
母親說,他們是連夜搬家的。
那幾天,我和豆苗一放學就到四紅家門口看一回,窗戶上釘著泛黃發脆了的塑料布,掀起來朝裏看,一室空空如也。
有時候晚上也去,纏著五爹爹,五爹爹吸著煙卷不耐煩地趕我們走,他似乎真的不知道。隻有門口的金銀花倒是依然故我,在月下寂寞地開著。
事情的真相似乎從來都是顯而易見的,大人們心知肚明。我從那些漏出來的隻言片語裏,一點一點連綴起來的,與事實倒也大差不離:老馮走村串戶搭上了西莊上的小桃,小桃是個貴州女人,丈夫長年在外跑船。生得倒名符其實,紅臉蛋紅嘴巴。老馮走得勤了,某天夜裏撞上另外一個人,竟打了起來。那人是個狠角色,限外鄉人三天內滾回老家,否則要他好看。老馮再不怕,也要顧惜一雙兒女。
鄉村的道德觀糊塗得很,男女間的事情鄭重起來,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時候竟是開花結果一樣視而待之。比如這件事,有人笑說,老馮交的不是桃花運,犯的是桃花劫。小桃一點也不避嫌,她大大方方地到園子裏來摘金銀花,她跟五爹爹說,老馮走之前送給她了。
春天結束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那個狠角色家堆在公場上的草垛在某個夜裏一把火全燒光了。蓮花村的人這回真不明白了。
作者簡介:
吳祖麗,小說散文作品散見於《雨花》《青春》《揚子晚報》等。江蘇省作協會員,現供職於某市場監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