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母親種過月季,那時候我們都稱為月月紅,開小朵的粉花。長在門前樹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自然也沒有月月開,天太冷的時候,它就自己休眠了。
近年來,金湖這個小城滿眼都是月季,開在道路兩側的綠化帶裏。上下班的時候,被挾持在洶湧澎湃的人流中,偶爾與花朵遙遙對視的刹那,有一秒鍾的溫柔感念,它風塵仆仆,我也風塵仆仆。翠湖園東北角的草地上也種著一叢叢月季,顏色竟有淺粉、大紅和鵝黃等幾色,十月前後開得最是姹紫嫣紅,遠遠望去竟像打翻了調色板,溢得哪兒哪兒都是。冬天之後,皆不見了蹤影,殘留在枝頭的最後幾朵,也都疲倦地將要萎謝了。
家宜種的月季,跟我小時候看到的不同,跟綠化帶上和公園裏都不盡相同,應該是進化過幾代了。大朵,重瓣,卷邊,脈脈含情的樣子。那種紅,很難形容,比常見的嫣紅要深沉一些,比棗紅要明媚一些,像美人醉酒後的臉頰,紅得嬌豔欲滴,估且稱作酡紅。
家宜會種花草,她的陽台內外,小小飄窗,都是縮微而袖珍的植物園。她就是俗稱中那種有雙“仙手”的女人,能夠點石成金,什麼花草經她的手,都有勃勃生機,蔥綠鮮豔。連就是長盆蔥和蒜,也是會開花的。她有愛,她的愛不分高低貴賤,所有花草都是她的寶貝。像從前兒女多的母親常會喟歎的那句,“十個手指頭伸出來一樣齊”。枸杞泡茶後埋在花根下,長出來的枸杞苗,她一樣珍重待之,來年竟也開花結籽,收了滿滿一小袋。去年夏天,她的陽台外竟端端正正伸出一盆黃燦燦的油菜花來,路過的人回頭看了又看,不能置信那種渺遠無邪。見麵問她,她說,春天新移的杜鵑花盆裏長出菜秧,不舍得拔掉,移進空盆,任它生長開花結籽。
跟家宜不熟,同住一個小區,幾年前剛裝修的時候,參觀過彼此正在敲打研磨的家。她跟我介紹,這是我的房間,這是女兒的房間。這間書房兼做茶室。
無需多說我已了然領悟,她獨身,帶個小女兒。房間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一色的女性格調,鏤空雕花的吊燈,書房沿飄窗一席榻榻米,精致的藤編小幾。很會安頓自己的樣子,尤其是她神情裏的安然篤定,令我有好感跟好奇。好感讓人愉悅,好奇卻頗為折磨人,尤其是一個文字嗜好者的好奇心。克製於某種原則和禮節,我的好奇心僅限於不加求證的想像,想像她應該是結束了一段失敗的婚姻,對獨身生活正甘之如飴……
後來日常照麵,都是在小區路上,早晚上下班,彼此拎著購物袋或幾樣菜蔬,偶爾會聊兩句日常、衣飾和植物。她總是穿著大方得體,聲音明媚輕柔,一日三餐,很有規律的樣子。她是家常而溫暖的,並沒有概念中離婚獨居女子身上那種或清絕,或蕪雜的氣息。偶爾聽過她的一兩段故事,我都奇怪地未加存檔。沒有熟到關心私生活的程度,保持合適的距離至關重要。我樂於通過欣賞她放置於陽台外和飄窗上的植物,欣賞她的生活。我想像她熱愛植物,由此熱愛生活,如月季一樣,開到正好,微醺後的酡紅,卻一點也不擔心花期將過,因為是會一針一線細水長流地過日子的。
那日午後經過樓下,三個阿姨,三缺一的一桌麻將,她們圍坐著負暄閑話,等待另一個人來。太陽好的不能再好了,其中一個說,樓上的月季花噢。另一個接著說,怎就開這麼好。
路過的我,也抬頭看過去,三兩朵月季怒放在枝頭,又有一些含苞的花骨朵隱約在枝葉之間,陽光盛大遼闊地投射過來,不免又加深了花的紅和葉的綠,一派的深情款款,完全無視“七日天氣詳情”裏預測的冰雪。
天氣如此好,讓人忍不住放慢腳步,一隻麻雀飛過冬日深綠的桂花樹,一徑落入灌木叢。遠遠地看見,一群孩子在彩色的滑滑梯裏爬上爬下,大聲嘻鬧,原來現世如此安穩。
3.月下金銀花
馮四青和馮四紅來到蓮花村的時候,農曆年剛過。
他們站在老馮的糖擔子後麵,怯生生地手牽著手,睜著酷肖的毛茸茸的黑眼睛。
他們還帶來了一大片金銀花。
金銀花,又名忍冬。因其淩寒不凋,越冬不死,故有忍冬之稱。
醫生經常開給我六味中藥泡茶,治咽炎。其中必有一味金銀花,性甘寒氣芳香,苦澀中有淡淡回甘。於是我就會想起四青四紅,想起十歲那年春天的金銀花。
老馮我們早就認識,他是個走村串戶“敲小糖”的販子。蓮花村人讀“敲”為kao,第一聲。小糖就是麥芽糖。遠遠聽到糖刀撞擊小鑼的聲音,我們就知道是“敲小糖”的老馮來了。老馮會做生意,一塊牙膏皮,一隻舊鞋底,甚至一隻雞胗皮,都能換到一小塊麥芽糖。他一手拿著刀,一手拿著一小塊鐵板,在麥芽糖上邊比劃著,邊苦著臉為難地說,一隻牙膏皮,不頂事,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