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小學教室裏都有多媒體,可以直接上網。一個班在上音樂課,學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屏幕上放著電影《雷鋒的故事》畫麵,打著字幕,孩子們跟著唱就可以了,省事很多。
變化最大的是餐廳廚房,閑置幾年的電動設備終於派上了用場,蒸櫃、冰櫃、消毒櫃、饅頭機、壓麵機、土豆去皮機等等全都運轉起來,炊事員也精神了許多。孩子們捎飯時的瓶瓶罐罐一掃而空,午飯時大家捧著碗筷排隊來打飯。大米、蒸饃、燴菜,自由領取。
看著學生們一個接一個打完飯,我和鎮書記也要來碗筷,照著學生的樣子,把碗遞給炊事員,要了一個蒸饃一碗菜,校長又給取來一顆早上剩下的雞蛋。飯菜味道極好,老師們說這比孩子們在家裏吃的好。飯後,孩子們各自在熱水管上洗碗筷,我特意看了看飯廳裏那個小鋁盆,是放剩飯菜的,裏麵沒有一粒米,沒有半點饅頭,隻有十幾塊山藥和幾片肥肉,比我想象得要好,比一些大學食堂也要好。此前我曾想象小學生開飯的情景,該是下課鈴一響,一窩蜂擁到餐廳,爭先恐後,就像我們上大學吃飯那樣。但走過幾所學校,完全不是這樣,孩子們漫不經心,絲毫不急。我曾問一個走在後頭的孩子,為什麼不趕快去吃飯?他說忙甚哩,早去還得排隊,遲些又不是沒了。
實施免費夥食後,學生營養有了保證,老師們說,隻吃了3個月,不少孩子臉色就明顯好起來。對於這些孩子來說,減輕家庭負擔的同時也減輕了他們的心理負擔,再不用為每周口糧操心,不用因吃飯分彼此高下。一些特困生還可享受國家“兩免一補”的補助,買紙筆,買一點衣服。民國時期的免費學校曾培養出不少傑出人物,這些孩子將來能走多遠不好說,但這一段上學時光,應該能在他們心中留下一片溫暖的記憶。
飯後和校長及幾個老師閑談,小學副校長是橋頭村人,在橋頭小學執教已8年。他家兩個孩子都送到了懷仁縣,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大家說保德在懷仁上學的大約有幾百,初中高中生多,也有個別小學的。懷仁縣將教育做成產業,吸引了周圍很多縣的學生。懷仁縣城公交車免費,為的就是方便學生和家長。每年中考後,保德街頭也會看見懷仁學校的廣告和招生人員。
聽了幾位老師介紹,回來網上一查,看到懷仁教育產業已成氣候。全縣32萬人,登記在校生12萬多,其中懷仁籍學生5萬多,外縣籍學生6萬多,寄宿生有10萬多。
鄉村學生進城的同時,城裏學生又在向更高更遠的地方流動。
炭峪溝小學
2011年9月29日,星期四,一訪炭峪溝小學。
炭峪溝村在溝裏,順溝沿著幹線公路走5公裏就是橋頭村。溝裏除過煤炭,還有聞名地質學界的“保德紅土”,不過眼下除過做水泥配料,這紅土尚無發現別的貴重用處。全村戶籍人口1200,常住500多。村裏有過一座小煤礦,前些年也被整合了。多年挖煤挖壞了泉水,卻也鍛煉了村民,煤礦整合以後,幾個能耐人又辦起了磚廠、石油支撐劑廠、儲售煤場,村裏還養著不少大車。
炭峪溝村人看重文化,出過一本村誌。村誌記載,1939年以前,村裏有私塾,1939年抗日民主政府成立,辦起了公立學校。1964年,本村小學有老師兩名,學生50多名。《炭峪溝村誌》在教育篇目下,有《炭峪溝村小學曆任教師名錄》,記載了從1939年至今在炭峪溝村執教老師名字。師德流長,村民念念不忘。從1977年恢複高考到2010年,炭峪溝村走出70名大中專生,兩名碩士生,一名博士生,這比例在保德來說算是高的。
學校在一麵陽坡上,一座二層小樓,但略顯狹窄,遠不及一些已經廢棄了的學校寬敞。學校院外是3米來寬的一條路,路外是一道斷崖,生人看見,無不為學生奔跑擔心。
學前班到六年級共83名學生,6名老師,18名寄宿生也是捎飯製。這所小學比那些單人老師的學校好,但比不上橋頭明德小學。學生之所以能留住,主要是大人們在附近有活幹,再加上村裏對學校重視,經常給予資助。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二訪炭峪溝小學。
學校和2011年比沒有大變化,隻是校外路上臨崖的一麵做起了圍牆。老師7名,比2011年多了一名;學生66名,比2011年少了17名。寄宿生正好是2011年的兩倍,32名,最小的隻有8歲。夥食和腰莊小學差不多,炊事員是一老太婆,幹幹淨淨,做飯十幾年了。我們去正是做飯時候,一口大後鍋裏蒸米飯,最中間一個鋁盆,是老師們的,周邊一圈兩層圓飯盒,是學生們的。炊事員一邊用勺子往飯盒裏挖米,一邊點名似的念著飯盒主人的名字。燴菜在前鍋裏,感覺鍋有些小,師生40多人這一鍋菜恐怕不足。問起學校所以能堅持下來的原因,校長說是交通便利,周圍有磚廠、石油支撐劑廠,本村人養車的多。村裏對學校很支持,每學期給2000塊錢資助,本學期一開學就給送來10袋白麵,8袋大米,還有一些掛麵。
教學實行包班製,每一個老師包教一個班,語文、數學、英語、科學、法製安全、實踐、音體美等等全由這一個老師上。我說老師這得全通才行啊,校長說老師們年輕,所以都通。我覺得這教法和古代私塾並無二致,一班學生一個學期甚至幾年跟著一個老師,太乏味,老師的單一性會影響到學生個性。
一年級教室裏坐著11個孩子,我問有沒有住校的,老師點了3個。其中一個女孩很小,我摸著頭說,這麼小自己能照應了自己?緊挨女孩坐著的男孩馬上仰起頭說,她是我妹妹,我照應著她哩。我們大笑起來,一問才知,女孩7歲,男孩9歲。
從全縣來看,炭峪溝小學條件並不好,之所以堅持下來,村幹部重視和幫助是重要原因。走遍全縣,這樣的村幹部鳳毛麟角。
軒家坪小學
2011年9月29日,星期四,一訪軒家坪小學。
軒家坪村在一座山頭上,離橋頭村5公裏,戶籍人口400多,全在村裏住著。村子附近有煤礦、石料廠,離得近,人們跑著打工。村裏還有56座蔬菜大棚,拴著務農的人。2003年,村民嫌聯校派的教員不上心,就由支書四處訪問考察,從鄰村挖來了王老師。王老師是臨時代教,工資低,村裏除補給工資,還給了一塊地,家長們幫著耕種。王老師來時,學校十幾名學生,一年下來,學生很快增加到30多名。王老師忙不過來,幹脆把丈夫也召來,辦成了夫妻學校。王老師的丈夫民辦大學畢業,也代過幾年課,後來改行做買賣,買賣不興隆。王老師兩口子盡心盡力在軒家坪教書,每年收入3萬多,相當於一名正式教師的收入。我們去的時候,丈夫進城辦事去了,隻有王老師在。全校學前班到六年級52名學生,開著全部課程。聯校長說倆口子教得很不錯,考試排名總在聯校前3位。
王老師看上去很幹練,但略顯疲累。兩個人教六個年級52名學生,實在不容易。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二訪軒家坪小學。
和2011年相比,村子沒有大變化,蔬菜大棚還種著,小學校外麵的水泥廣場上,兩個村民在打豆子。隻是學校冷落了不少,隻有10名學生。學前班和一年級各4名,二年級兩名。王老師還在,看上去比2011年明顯老了一些。學校院子裏堆著一堆玉米棒子,是王老師從她地裏收回來的。
王老師說,2012年9月開學,免費吃飯吸引一些孩子想到橋頭明德小學去,丈夫窩在這裏幾年,也想出去搞一點新事情,於是就和聯校申請,把三年級以上學生全部轉到橋頭明德小學,隻留下一二年級和學前班。
王老師的丈夫離開軒家坪小學,回縣城開了一個小飯店。可惜時勢不遂人願,經濟下滑,公款吃喝杜絕,辛苦一年多,沒有掙下錢,今年房租期滿,飯店不開了。王老師說,下一步再做什麼,實在不好選擇。
王老師在軒家坪小學11年,快成村民了。所教過的學生,有的已上高三。王老師3個孩子也已長大,大女兒讀河北大學,二女兒讀縣城高中,小兒子讀縣城初中。3個孩子念書,王老師經濟很緊張。王老師說,這樣的收入隻能在村裏住著,回去縣城就過不了。王老師的鞋子已經很舊了,衣服也不新鮮,完全像一個農婦。
我們和王老師閑談時,進來村裏一個老漢。他說王老師教得好啊,他的幾個孫子都是王老師教出來的。說起城裏生活,老漢說現在這社會,年輕人在城裏住著,父母在村裏種地,打下的糧食賣下的錢全都補貼給了子女們。總有一天,村裏老人走不動,不種地了,一些人在城裏呆不住,還得返回村裏來。
澗溝小學
2011年9月30日,星期五,一訪澗溝小學。
澗溝村離橋頭村號稱5裏,實際上不到5裏,這些年村莊擴展,兩個村莊已連在了一起。澗溝村早年泉眼多,泉水從村莊東西兩側溝裏流出,到村前彙於一處,再順山澗流入朱家川河。小學校在山澗旁邊,門前一座小石橋連通兩岸。往昔時候,校園內書聲琅琅,山澗裏水流淙淙,兩岸高大的楊柳樹上,有許多喜鵲窩。現在采煤挖瞎了山泉,山澗成了幹石溝,散落著一些垃圾。村莊沒水,靈氣大減,澗溝村少精無神。
學校已經很陳舊了,圍牆塌出一個大豁口,大門敞開著。上午10點左右,我們走進學校院內,靜悄悄沒有聲音。兩個小男孩正蹲在牆根下捉螞蟻,抬頭看見我們,小兔子般跳起來,飛奔回了一孔窯洞中。我們跟進去,原來是教室。一位50來歲的女老師正在照看著學生寫字。數一數,連同剛回來的兩個一共8個學生,3個男孩5個女孩。老師姓袁,原為民辦教師,1999年轉正,2000年來到澗溝村。剛來時兩個老師教著30多個學生,袁老師教四五兩個年級。後來學生減少,另一位老師調離。再往後,學生越來越少,年級越降越低,現在8個孩子7個是學前班,一個是一年級。院內5孔石窯,一孔做教室,一孔住老師,另外3孔廢棄在那裏。說話之間,剛從院子裏回來的兩個男孩又動起來,把桌子當做汽車,一邊用力搖,一邊撅起小嘴發出“嘟……嘟……嘟”的聲音。袁老師喊道,安靜些,不要動,看這些都是縣上的領導,是公安局的。男孩們根本不管,人多越發激起了他們的表現欲望,另一個男孩也加入進來,3個孩子把3張課桌開成汽車,轟轟隆隆一片響。袁老師歎一口氣說根本管不住。我笑著說照應住不要跌了,就讓孩子們盡情耍吧。
教室旁邊的另一孔窯洞門窗全無,裏麵放著一輛報廢的三輪車。我們走時候,3個男孩又飛跑到破三輪車上表演起來,一個抱著方向盤,一個拉著換擋杆,一個扒在前輪上,手腳並用,一起發力,破三輪車被搖得山響,逗得我們大笑。3個孩子神采飛揚,快樂得如同開著航天飛機。
很多年以前,曾看過解海龍為希望工程拍攝的照片,有一張叫《全校師生》,3個孩子趴在一盤石碾上寫作業,一位中年教師站在碾道裏看書。照片本身已讓人震撼,而“全校師生”的題目更是神來之筆,看一眼就難以忘掉。沒想到的是,幾十年過後,“全校師生”的村子比比皆是,很多村莊甚至連“師生”的蹤影也沒了。
2014年10月13日,星期一,二訪澗溝小學。
3年沒來,學校麵貌煥然一新。新圍牆兩米多高,刷得粉白,嶄新的紅漆大門緊閉著,5孔窯洞的門麵也粉刷過,頂端還有兩塊紅油漆描過的石刻,十分醒目,分別是“為人民服務”和“澗溝小學——1965年陰曆八月十五”,這所學校已經半個世紀了。上一次來的時候,窯麵子一片灰黑,沒有注意到上麵這些字。
走到大門外,聽見院子裏大呼小叫,如同有一院小孩在追逐打鬧。上前用力拍響大門,片刻,大門拉開一條縫,一個小女孩探出頭來,隨即袁老師也過來了。走進院裏,孩子們正在玩“狼吃羊”,狼追得羊滿院飛跑。院子也用水泥打過,旁邊還新蓋了一間小教室。5孔舊窯洞全新門窗,玻璃透亮,那輛爛三輪車已不知去向。鎮書記說,去年市扶貧工作隊給了一些錢,鎮上又添了一點,把學校重新整修了一回。袁老師變化不大,好像越發管不住孩子了,“狼”和“羊”吵得我們說不成話,老師再三嗬斥才略微停住了一些。當年那8個學生全升到外麵念去了,現在一年級一名,學前班10名,最小的5歲,最大的8歲,基本成了幼兒園。
袁老師的兒子北京科技學院畢業,現在北京打工。2014年教師節表彰大會上,全縣14名師德標兵身披彩帶胸佩紅花上台領獎,袁老師也在其中。這是袁老師教學15年獲得的最高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