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庠序走訪筆記(2 / 3)

現在,一溝煤礦全部整合給了省市兩家集團公司,大型機械開采,產量翻了有五番,村莊也挖塌了6個。6個村因為搬遷補償不停上訪,鄉政府一班人焦頭爛額,疲於奔命。

快到代家溝時,但見大噸位運煤卡車往來不息,卷起的煤粉翻騰到半空中,黑雲一般,剛剛落下,複又卷起。代家溝村的房屋樹木一派灰黑,如同20年不洗澡的流浪漢,讓人不想靠近。

學校在公路邊,一座貼了白瓷磚的二層樓,鏽跡斑斑,上下20間房。在這個二畝地大的院子裏,曾經有七八十個學生踢騰過。眼下則一派寂靜,當院一小煤堆上站著兩隻麻雀。

我們走到院當中時,靠邊一間房裏出來一位50多歲的瘦高男人,看見我們,甚為稀罕,趕緊迎回屋內。屋裏有一盤火炕,像是教師宿舍。地下兩張課桌,坐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學校平時極少有外人來,老師顯得有些忙亂,不知該如何接待我們。我們連忙聲明,不是檢查,不看教案之類,隻是想看看有幾個學生,隨便聊一聊。老師於是坐下,自我介紹姓代,本村人,臨時代教,每月掙600塊錢,教著二年級和學前班3名學生。提起經曆,代老師感慨起來,說早年間曾當過一段民辦教師,後來嫌掙錢少,也不光是嫌掙錢少,是家裏日子過不下去,就跑到煤窯上去做工。錢沒掙到多少,卻弄下一個椎間盤突出,幹不成重活,又返回來做了臨時代教。代老師掙錢不多,但對代教工作很珍惜,一再強調自己是老高中生,教這3名學生不成問題,一定能教好。我們聽得苦笑起來。看看黑板,上麵工工整整寫著語文數學,代老師是一個認真的人。

正說話間,門上進來一個小不點,背一紅色塑料小書包,虎著一副小小男子漢架勢,不看我們也不看老師,徑直走到課桌前,把小書包往桌上一扔,坐了下來。老師說這孩子4歲,上學前班。校門外不遠就是公路,4歲的孩子自己來上學,在城裏不可想象。

問起村裏情況,代老師說全村戶籍人口500多,常住的已不到一半。能走的都走了。前些年是腦筋好的走了,現在身體好的也走了,就剩了些老人病人。挖煤挖得地塌了,水沒了,汽車碾得灰塵滿天,住下也是受罪。

這一次和代老師沒有多談,看見代老師很有些書生氣,日子過得不寬裕。

2014年3月3日,星期一,二訪代家溝小學。

兩年多過去,代家溝村除過更加灰黑,也有新亮點。街上多了幾十盞太陽能路燈,是省裏“村村亮”工程發下來的。可惜早年間有人沒燈,現在有燈沒人。多數路燈明晃晃亮在那裏,一晚上也照不到一個人。

學校大門外,一個老漢坐著曬太陽,是我們走了半個村子遇到的第一個人。老漢也很寂寞,見我們進學校,就撿起拐杖,跟進來看稀罕。

還是那一間辦公室兼教室,迎出來的還是代老師,他好像也沒什麼大變化。我笑著問代老師忙什麼?代老師一本正經地說,正忙著上課哩。走進屋裏,隻有一個小女孩坐在凳子上,我被代老師逗樂了。二次見麵,已算是熟人,我也就不客氣,打斷課程和他閑聊起來。代老師說現在還是3名學生,但是這3名已不是2011年那3名,那3名度出去了,兩個上了腰莊中心小學,一個回了縣城。代老師說“度出去”的時候,還蠻有一種成就感。現有一年級一名,學前班兩名,代老師小舅子的孩子今天沒來,另一名感冒請假,隻剩學前班這個女孩在聽課。小女孩毫不怯生,說到“度出去”的學生,她馬上脆生生地說,是陳靜和張毅吧?張毅可能咬指頭了。代老師說現在工資還是600元,傳說今年要漲到800元了。跟進來的拄杖老漢說,上山栽4天樹就能掙600元。

學前班小女孩好動,我們臨走時候,她也跟出來。拄杖老漢問你大叫什麼?女孩說叫代狗兒,老漢說你寫一寫,女孩就舉起手中鉛筆,在門牆上歪歪扭扭寫下“代狗兒”三個字。代老師說,她還會寫“山西省保德縣腰莊鄉代家溝小學”。

我問孩子下午來不來了,小女孩說下午不來,中午一點放學。代老師解釋說,按規定下午還有90分鍾的課,但我家住得遠,有5裏,中午回去下午再來太費事,所以就在上午把90分鍾補出去,下午不來了。

學校院內也栽著兩盞太陽能路燈,拄杖老漢說,燈是好燈,到晚上自己就亮了,可明哩。

2014年9月18日,星期四,三訪代家溝小學。

兩次到過代家溝小學,對代老師了解還是少。2014年9月,我參加腰莊鄉政府一個會議,無意間聽說代老師曾當過代家溝村支書,讓我大感意外。我想象不出,瘦弱斯文的代老師是如何擔當起村支書重任的?有煤礦的村支書很不好當,印象中都是些五大三粗能打能罵的人才能鎮得住。9月18日, 我邀約文友老張再去訪問代老師。

沿路依然是大卡車在運煤,村莊還是舊樣子,學校還是舊樣子,街上沒有人,拄杖老漢也不在。代老師還是教著3個學生,上學期送走一個三年級的,本學期迎來一個幼兒班的,現在幼兒班兩個,一年級一個。今天一年級的沒有來,教室裏坐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我和代老師說,來過兩次了,居然不知道你還當過支書,支書不好當吧?代老師讓兩個孩子到院裏去耍,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代老師1962年生,兄弟姊妹7個,家境貧苦。1980年高考考得360分,沒有被錄取。代老師惋惜地說,家貧,不能補習,如果補習一年,考大學很有希望。代老師扳著指頭數了一些在縣上工作的同學,很多是經過補習以後考上學校,出來當了幹部。代老師說,這就是命運吧。

高考落榜後,代老師回來村裏代課。從1980年到1987年,代老師給複式班教了7年。高考落榜的鬱悶一直壓在心頭,加上每月36元工資,日子過得艱難,實在沒心情和一群孩子廝磨了,就在1987年辭掉代教,到橋頭糧站打工。糧站上也掙不下多少錢,做了不到一年,就又到煤礦上幹活。代老師先後在這條溝裏的4個礦上幹過,做過井下瓦斯檢測員、技術員、電工、出納、會計,每月能掙300來元。

2003年,代家溝村兩派鬧意見,選不出支書,村子亂起來。村民反複動員,請代老師回來當支書。代老師架不住眾人勸,就當了村支書。代老師上任,努力給村裏辦事,修了4口井,打了5座壩,整修了學校,群眾說支書選對了。

2005年,煤炭價格上漲,村民看見承包村煤礦的大同人流水般進錢,眼熱起來。村民要求大同人每年給每個村民8萬元,至少3萬元。大同人堅決不答應。代老師給村民開了13次會,苦口婆心,說提要求要有禮有節,不能漫天要價,要坐下慢慢協商。但村民想錢心切,聽不進去,和大同人打起架來。結果雙方互有損傷,村民躺到醫院十幾個,跌到崖下摔死一個。打架沒占上便宜,村民便遷怒於代老師,怨代老師窩囊,撐不起來。代老師眼見形勢不對,一條溝裏十幾個煤礦都打架,鄰村一個支書稀裏糊塗地被打死了,陣勢真是怕人。代老師趕緊順勢下坡,放下支書不當了。村裏3年換一屆,代老師隻勉強幹了一屆。

代老師卸任後,重新去給煤礦打工。不料一次幹活閃了腰,腰椎間盤突出,幹不成重活了。2008年開始,再次回村代課直到如今,工資終於漲到了800元。

從2008年開始,代家溝小學學生很穩定,不是3個就是4個。周圍村子學校都倒塌了,隻有代家溝能堅持下來,這和代老師的努力不無關係。

代老師當支書已經讓我刮目相看,及至說過子女情況,我對待老師敬佩有加,代老師不愧是代家溝的能人,高人。

代老師4個孩子,兩男兩女,加上老母親全家7口人。4個孩子讀書一律從代家溝小學起步,繼而在腰莊中心學校,再到縣城中學。當很多人把孩子送到忻州市的時候,代老師對兒女們說,走到哪裏也全憑自己努力哩,你們就在保德吧。從入學到高中畢業,4個孩子沒離開保德半步。當很多人評頭論足說保德高中不行的時候,代老師的4個孩子卻一個接一個從保德高中考了出去。大兒子考取西安科技大學,畢業後在內蒙工作。大女兒考取山西大學,也已畢業,也在內蒙工作。二女兒考取山西醫科大學,一本,學期5年,明年畢業,計劃讀研。二兒子天津機電職業技術學院,今年畢業。一家4個大學生,代家溝村隻此一家,腰莊鄉也不多。代老師特別說到二女兒,獲過很多獎,獎的名稱記不全,但一筆一筆的獎金代老師都說出來,最多一回5000元。

代老師說,培養4個大學生,錢緊得很,至今還有8萬外債,但也壓力不大,慢慢還就是了。說到這裏,代老師笑了起來。

這兩年村上幹部又鬧矛盾,村裏又請代老師當支書,代老師說什麼也不幹了。

代老師幹過很多活兒,我問感受如何,他說還是當老師最好,和社會上的人無競爭,平和,安靜。隻可惜當年代課沒有堅持到底,不然現在也是正式教員了。和我同來的老張說,正式教員就養不成4個孩子,哪有現在的4個大學生?代老師笑了。

快中午了,我們告別。

回來的路上,老張說代老師就是與眾不同。一般村幹部留人吃飯就說吃飯,或者說喝上兩盅,斷沒有做客之類的文雅詞語。我說現在很多人把孩子送到縣城甚至省城,為的是讀好書,離開村莊。但很多人失敗了,孩子們讀在城裏,最後卻留不在城裏,還得回到村裏。代老師反其道而行,讓子女讀在村裏,走到城裏。看上去滿村人都在往外走,但代老師家走得最好,4個子女肯定不用再回代家溝來種地挖煤了。

橋頭聯校

2011年9月29日,星期四,一訪橋頭明德小學。

橋頭鎮位於保德縣中部,轄32村,4829戶,14703口人。交通樞紐處,地下有煤有水,人口自然彙集而來,開工廠,做買賣,養汽車,經濟活躍。四五年前,眾多小煤窯被兩家國有集團整合成千萬噸級大礦,采煤機晝夜不歇,挖得地動山搖。

鎮政府駐地橋頭村是我的老家,雖然老宅已於1995年被拆倒壓在了鐵路下麵,但我總還要說這是我們村。我們村戶籍人口近3000,實際住著8000多。除過廠礦工人和一些小買賣人之外,還有很多租房陪讀的外鄉人。街上旅館飯店、糧店菜店、診所藥鋪、美容院、小超市、派出所、交警隊、法庭等等一應俱全。村南公路上運煤汽車晝夜滾滾,村北複線鐵路上運煤火車10分鍾過一列,整個村莊如同夾在兩條碩大的傳送帶之間,難得安靜。又有流動人口來來去去,忙亂如一座大車站。

我們兄妹3人次第就讀的老學校位於村西頭,早已廢棄坍塌。村裏在1995年遷址新建的第二代學校,兩棟教學樓,而今也已改作它用。現在的學校於2010年新建,是台灣王永慶先生的興學項目,緊鄰鎮政府,叫明德小學。全村房屋多為灰黑色,隻有明德小學的教學樓是橘紅色,看上去別具一格,十分耀眼。學校還有圖書室、實驗製作室、電腦室,和縣城小學完全一樣。一到六年級853名學生,本村和外村學生大約各占一半,是縣城小學之外的第一大學校。77名寄宿生,都是經濟特別困難,無力租房的家庭,其中18個孩子是單親。

我們去的時候正趕上放學,許多家長在校門口迎接孩子,情形和縣城放學差不多。

午飯時候來到餐廳,餐廳寬敞明亮,餐桌餐椅一出新,遠勝過我上大學時候的餐廳。四邊牆下立著鐵皮餐具櫃,一個孩子鎖一節。廚房內電動廚具一應俱全,隻是派不上用場,整整齊齊碼放在一邊。77名寄宿生也是捎飯製,飯盒裏的飯食和腰莊學生完全一樣,隻是孩子們背來的糧和“調和”不需要拿到宿舍,就鎖在餐廳的餐具櫃裏。炊事員說,凡住校的,都是窮得不能再窮的孩子,沒菜沒肉,就公家給吃的那一顆雞蛋,營養有些供不上。

除過明德小學,全鎮還有16所村小學,共314名學生。在全縣來說,規模算是大的。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二訪橋頭明德小學。

3年過去,橋頭鎮除過采煤又塌掉兩個村莊以外,別的沒有多少變化。小學教學樓依然鮮亮醒目,學生比2011年少了128名,現有725名。免費吃飯後,寄宿生由77名增加到了116名,最小的9歲。還有不少家長要讓孩子改寄宿,但學校住不下了。

近幾年,國家政策又折返回來,3名以下學生也不再撤校,有學生就派老師,但全縣農村學生依然在減少,一些學校眼看著最後一名學生離去,不得不鎖上了大門。與2011年相比,橋頭鎮的村小學又少了4所,成了12所。所屬學生更是少了185名,成了129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