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庠序走訪筆記(1 / 3)

庠序走訪筆記(一)

鄉野調查

作者:高定存

2011年,山西開展聲勢浩大的幹部駐村活動,忻州市保德縣政協駐扶腰莊鄉後蘆子溝村,一包3年。

保德縣340個村莊,不在溝裏就在梁上,無一個能找到一塊平展的土地安身。村莊分布不均勻,宛若上帝把一把豆子隨手撒在了黃河邊的山溝梁峁間。

後蘆子溝村在溝裏,368戶,1380口人,距縣城10公裏,在保德縣算是比較大的村莊。20世紀70年代,後蘆子溝是學大寨紅旗村,相當於保德縣的“大寨”。大寨人治理了七溝八梁一麵坡,後蘆子溝人治理了15條溝16道梁,從山頂到溝底,井井有條。因為成績巨大,大隊支部書記直接被提拔為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全縣僅此一例。1983年我在團縣委時,還跟隨縣委書記到這裏看過小流域治理。時至今日,山上的梯田和溝裏的壩地依舊在為村民效力。

2011年9月13日,我們一行4人來到後蘆子溝村。街上迎出來的是張玉成,熟人。老張61歲,肩挑支部書記、村委主任兩個職務。他身材不高,麵善,最特別處是蓄著一部長長的大胡子,卻是黑的。雖不能與恩格斯的胡子相媲美,但估計也培養十多年了。一部黑蓬蓬的大胡子,使老張看上去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

老張把我們帶到學校,上下院3排房子,二十幾間。村委會占了兩間,教室占了一間,其餘的都閑在那裏。院子裏蒿草綠汪汪的,長得很自在。

老張介紹說,村裏常住人口300左右,能走的大都進了縣城,有的養大車,有的打短工。我問學校為何這般冷清?老張無奈地說,早先學校可不是這樣,曾經有過初中班,學生最多時220名。從2000年以後,學生一天比一天少,現在隻剩下小學一二年級,共5名學生。老張說,5名學生也是他努力爭取來的,前年隻剩下了3名,眼看上頭要撤校,是老張費了許多口舌,從外麵動員回來的兩個小孩。聯校派不來老師,老張又從村裏找了一名臨時代教,每月給600元工資,這才勉強保住了學校。老張說,村裏沒學校就沒生氣,也就沒風水,學校萬萬不敢倒閉。

雖然老張把學校提到事關風水的高度,但依然不抵事。不到年底,5個學生還是走了,兩個上了腰莊中心小學,3個回了縣城,後蘆子溝村的學校也就此鎖門,此是後話。

後蘆子溝學校如此,其他村莊如何?我轉悠各鄉鎮,走訪一些鄉村小學。

腰莊聯校

2011年9月26日,星期一,一訪腰莊中心小學。

腰莊村散落在一道山梁上,中心小學位置最高,比鄉政府還高,接近於山頂。四周沒有民居,安靜幽雅。妙景宜從高處賞,站在校園望出去,遠近黃土山梁宛若龍蛇遊走,頗為壯觀,讓人想起毛主席的詩詞。學校是上世紀80年代所建,依山就勢上下兩進大院。上院10個教室和體育場,下院西邊是廚房餐廳,東邊一棟二層小樓,正麵一溜28孔窯洞,氣派十足。全盛時期,一到九年級500多學生,鍾聲悠揚,人聲鼎沸。2000年以後,學生日漸減少。2010年實施校安工程,上院拆掉舊教室,新建了8個標準教室和一棟二層住宿辦公樓,全部框架結構。下院廚房餐廳繼續使用,東麵小樓和正麵28眼窯洞則廢棄在了那裏。

聯校和中心小學合署辦公,主要還是以中心小學為主。聯校說起來架子大,其實聯得學校不多,和十幾年前比較,近乎有名無實。

腰莊鄉20個村,3587戶,11005口人。全鄉坐落在煤炭上麵,許多溝裏煤炭不安分地露著頭。上世紀90年代“有水快流”,全鄉人民齊動手,老鼠打洞一般,挖開37個小煤窯。挖煤掙下錢,各村響應號召,比著修學校。20所小學一所比一所氣派,一時在全縣成為美談。然而20年過去,20所小學倒閉了13所。中心小學之外,村小學隻剩6所,都是單人執教,學生多者7名,少者一名,形同古代私塾。

聯校長姓楊,50歲,當校長已經十幾年。眼見學校由盛轉衰,校長幹著急沒辦法,如同演員在台上盡力演唱,台下觀眾卻一陣比一陣少,隨時有散場的可能。楊校長憂心忡忡地說,中心小學去年還有145名學生,今年前半年108名,現在學前班到六年級隻剩了74名。全鄉7所學校總共才102名學生,還不如90年代的老師多,那時全鄉老師就125名。估計明年學生還要少,人都往縣城去,誰也留不住。

楊校長說,凡在這裏念書的,都是村裏走不出去的貧困戶,有些還是單親家庭,穿衣吃飯都困難。住宿學生32名,最大的14歲,最小的10歲。沒有生活管理員,老師輪流值日,學生自己照料自己。剛來時候不行,鍛煉半月二十天也就都行了,孩子們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是逼出來的。

偌大一所學校74個孩子,顯得有些空空蕩蕩。特別是下院,廢棄的28眼窯洞黑洞洞的,如同一排失明的眼睛,加上門前東倒西歪的蒿草,看上去有些荒涼。

11點,我們來到廚房,炊事員正在忙碌。一口大後鍋上架著蒸籠,灶台上擺滿了各式飯盒,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還是上一個世紀流傳下來的捎飯製。孩子們周五回家,周日下午背來一周的口糧。家境不同,飯盒裏的東西也不同。有的是大米,有的是糜米,有的是一束掛麵,還有一個飯盒裏隻有兩個紅薯和一顆山藥。所有飯盒裏一律沒有菜。炊事員是一位40多歲的婦女,手腳利落,隻見她左手拿起一隻飯盒,飛快擺到熱氣騰騰的蒸籠裏,隨即右手舉著的水瓢跟過去,輕輕一點,飯盒裏就注上了水。這動作她每天早午晚重複三遍,往飯盒裏加水幾乎像機器一樣精準。看著她舞蹈一般的嫻熟,我想起庖丁解牛裏的那句話“技蓋至此乎”。掛麵蒸著吃我還是第一回見,就問炊事員,掛麵還能蒸?她手不停頭不回說道,把水添得正好,蒸著煮著差不多,蒸得還比煮得堅。大約5分鍾不到,一灶台飯盒就全部歸入了蒸籠裏。鄉長說,凡在鄉下上學的,家庭都貧困,孩子們每天最大營養,就是“一顆雞蛋”工程給吃的那一顆雞蛋。校長說,也曾想搞成統一夥食,給孩子們吃一點菜,算下來每天要五六塊錢,一個學生一年得上千元,交不起。自己背糧還能湊合,如果收錢有些孩子就輟學了。

12點時候,炊事員揭起籠蓋,一陣大氣直衝屋頂。稍停,她又火中取栗一般,飛快地把那一籠滾燙的飯盒一個一個取到灶台上。我觀察飯盒,大米也罷,糜米也罷,掛麵也罷,全都蒸得恰到好處。此時下課鈴響過,30多個孩子奔跑進來,取上自己的飯盒往宿舍走。其中一個看上去很小,我拍拍他的腦袋問幾歲,他仰頭回答十歲。校長說這是個二年級學生。我說這麼小就能照應了自己?炊事員笑著說,這個孩子很精幹,一點兒也不比那些大的差。

孩子們回到宿舍後,各自打開小櫃子,取出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瓶子,有的掏辣子,有的掏鹹菜,有的掏油煎蔥,拌在飯裏吃起來。沒有蔬菜,更沒有肉。小櫃子都有鎖,鎖著孩子們一周的生活。吃完之後,自己把飯盒洗幹淨,再從櫃子裏取出晚上要吃的米麵或別的東西,放入飯盒,重新送回夥房灶台上。聯校長說集體生活是一種鍛煉,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小小年紀就都能自理了。

先前我對小學寄宿很有看法,覺得10多歲的孩子離開大人太早,不利於他們成長。看過腰莊中心小學,我明白村裏孩子的自理能力遠比城裏孩子強,一切都是鍛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逼出來的。這些孩子即便留在家裏,和大人的交流,得到的嗬護,也都十分有限。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學校,農村孩子在成長中總是缺少一些東西。

2014年3月3日 ,星期一,二訪腰莊中心小學。

楊校長一年前調離,新上任的郝校長把學校改造了一番。下院從中打了一堵牆,東半院開墾為菜地,計劃讓炊事員種菜補貼灶上。西半院硬化為停車場,老師們家在縣城,有幾個自己開車來去。改造以後下院不再顯荒涼,但終究還是有些冷清。

不出當年楊校長所料,中心小學學生又減少了22名,村小學更是隻剩下了3所,3名老師帶著8名學生。全鄉學生總數由2011年的102名減為61名,相當於一個班。

我和鄉長走進四年級教室,10名學生正在上英語,這是全校最大的班。每人一張桌子,前後兩排,教室顯得空闊敞亮。鄉長笑著說,城裏的學生經常為調座位鬧矛盾,這裏倒好,永遠不用調座位,大家一律坐前排。

今年唯一讓人欣慰的,是延續半個世紀之久的捎飯曆史宣告結束。從2012年後半年開始,縣政府決定全縣寄宿製中小學實行免費食堂製,每生每天7元錢夥食由縣財政支付。從此,各寄宿學校師生同灶,學生再不用從家中背糧,也不用再鼓搗那些瓶瓶缽缽。各學校的食譜未曾商量,卻也基本一致:早晨蒸饃稀飯鹹菜加一顆雞蛋,中午大米豆腐粉條燴菜,有的天天有肉,有的隔天有肉。有些學校一周還調劑一次包子油餅之類的,晚上都吃麵條。鄉長說鄉政府也是這樣的夥食,學校像是半個兒童福利院。

縣財政花錢給寄宿生免費吃飯,這在全省好像也不多。縣裏低調辦了這事,沒有大張旗鼓宣傳報道,以致很多人不知道。許多家長以為這是國家統一的政策,不知道是縣政府自主作為。甚至一些老師也以為免費吃飯和“兩免一補”(免學費免住宿費,給貧困學生補助)一樣,是中央財政給錢。這讓我有些感慨,近10多年來,凡有好事,老百姓都認定是黨中央給的,凡遇到壞事,都認定是地方政府——主要是縣鄉兩級辦的。“經是好經,全讓歪嘴和尚念壞了”,人們對此篤信不疑。縣鄉兩級政府這些年備受指責,背黑鍋時候也不少。

2014年9月18日,星期四,三訪腰莊中心小學。

下院東邊菜地裏,西紅柿、茄子、瓜、茴子白、大白菜琳琅滿目,炊事員兩口子種菜也是行家。正值課間休息,上院三四十個孩子在奔跑玩耍,稀稀拉拉不成陣勢。孩子太少,院太大,形不成氣場氛圍。走進二年級教室,一個小女孩在擦黑板。問全班幾個同學,她回答說4個。與上學期不同的是,課桌擺成了辦公桌模樣,4個孩子不再麵向黑板,而是側向黑板麵對麵坐著,形同開會。這是全縣推廣課改,學生坐成小組,麵對麵討論。城裏一個班坐十來個小組,這裏坐來坐去就4個孩子。小女孩很機靈,也膽大,毫不怯生,在鄉村小學並不多見。我問中午吃什麼飯?女孩眨巴一下眼睛,說今天星期四,星期四吃包子。學校早晚飯菜固定,中午排著食譜,每周有3天是大米燴菜,其中兩天有肉,還有一天吃包子,另一天吃餅子。

快到中午了,我和幾個老師閑聊,等著吃包子。我說今年經濟形勢不好,煤炭跌價,縣城打零工找不到活兒,村裏有沒有人返回來種地?幾位老師說,眼下還沒有,回來種地收入太少。腰莊村一對夫婦在城裏做環衛工人,兩口子每月4000元,不多,但也比回來種地強。種地一年要收入4萬多元,毫無可能。

李老師1984年起在腰莊小學任教,親身經曆了學校由盛轉衰。李老師女兒今年大學畢業,在縣城一家補課中心打工,月工資1000元。補課中心一般由社會上的人開辦,再雇用學校老師。老師不能直接辦,辦就違反規定,要重罰。老師不辦補課中心,老師卻能把學生帶到補課中心。縣城各學校周圍都有不少補課中心,每天下午學生一湧出校門,就又河水分流般分成許多股,流入了補課中心。每生每學期單科1180元,增加科目再加錢。平時檢查作業,周六周日補課。李老師說,現在的孩子不快樂,壓力太大了。

郝校長年輕,事業心強。開學前,他逐一走訪16個沒有學校的村莊,說上麵有政策,隻要有學生,聯校就給派老師,你們村是不是把學校恢複起來?村民望一眼亂草蓬蓬的學校大門,說政策好是好,可村裏沒孩兒了。

中午,我和老師一塊吃包子。師生同一餐廳,同樣的包子蛋湯。包子比北京慶豐包子兩個還要大,男老師一般吃3個,我也吃了3個。觀察小學生,女同學吃兩個的多,男同學有的吃4個,最多的一個同學去拿了兩次,居然吃了6個。老師們看慣了,我卻有些吃驚。

三訪代老師

2011年9月26日,星期一,一訪代家溝小學。

代家溝村在溝裏,離腰莊鄉政府5裏路。上世紀90年代,這條15公裏長的溝內有18個小煤窯,有證的,無證的,私開的,越界的,小煤窯互相貫通,動不動就打架。其時我在縣政府任分管煤炭安全的副縣長,最不放心這條溝,時不時得到溝裏來檢查。那時井下往上拉煤是騾子車,溝裏往外運煤是汽車三輪車。一條溝裏人喊馬叫,熱鬧非凡,混亂非凡。幾個村子牆上的口號都是“要致富挖煤養豬栽果樹”。後來有人說看看人家河曲,牆上的標語是“挖煤辦學栽果樹”,養豬和辦學,境界差去老遠了。於是鄉上讓這些村把口號改回來,也寫成“挖煤辦學栽果樹”。不但口號改回來,而且馬上落實到行動中。各村用煤窯上掙下的錢,修起了全縣最好的學校。代家溝小學落成時候,縣鄉領導來剪彩,村裏唱了3天戲,熱熱鬧鬧慶賀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