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逝的鄉土(1 / 3)

遠逝的鄉土(十)

鄉野調查

作者:王保忠

三十三 五神廟前

時間:2014年7月8日

地點:右玉縣馬營河村

其實,在馬營河的古戲台上轉悠時,後來和我們聊了大半天的李老漢就從西邊的巷子裏出來了,他一手拎著香袋和馬紮,一手撐了根拐杖,慢慢慢慢移向戲台對麵的廟宇。等我們再轉過身時,他已在馬紮上坐下來,腿邊擱了那袋香,屁股下的馬紮離北邊的廟門隻有幾步遠。古戲台和廟之間是水泥硬化過了的小廣場,有幾畝大,收拾得連根柴火棍都看不見。廣場上還有幾個美院學生,對著戲台,在畫布上塗抹著什麼。

不用說,他們也是被這古戲台吸引來的。

怎麼說呢,這戲台,是朔州現存最完整的一座古樂樓,明代遺存。這兩年我做田野調查,看到過不少元明清三代遺留下來的樂樓,但這樣恢宏、豪華的建築卻不多見,幾乎要飛起來的簷角,雕了各種圖案的梁柱,每一個細節都精雕細刻,極為講究。戲台東牆外部牆體嵌有一塊石碑,我試著讀了讀上麵磨損得厲害的文字,能看清的也隻有“康熙”兩個字。據說當年康熙皇帝西征噶爾丹獲勝歸來,在殺虎口慶祝了一番後,為了關口的長治久安,在馬營河村留下了一部分隊伍。都是些正藍旗子弟,在村裏駐紮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出資修複了這座當時已破敗不堪的漢族神廟。滿人修漢神廟,據說這是戲劇考古發現的唯一一座,意義非同尋常。

當時,這古戲台還隻是神廟的附屬建築,坐落在外院裏。作為一種演出場所,古時的戲台一般和神廟相對而落,兼有娛樂、教化兩種功能,以此維係宗族關係、強化宗族威嚴。據朋友講,每逢傳統廟會,這裏依然人來車往,連周邊村子的人也趕來看紅火,使得這個落寞的小村莊平添了幾分熱鬧。

從戲台上下來,便穿過廣場往廟裏而去。

經過那幾個學生身旁時,我駐足看了看,一個畫架撐著的畫布上正好有古戲台的模樣,很像我看過的這座,又有點不似。畫畫的是一個圓臉女生。我遲疑了一下,問她是寫生,還是創作?女生倒也大方,說她的寫生一直是把眼睛看到的,心裏想到的,都畫在布麵上。我笑笑,覺得她說得有點意思。聊了幾句,知道他們是打北京來的,在右衛鎮已經住了幾天,每天畫一個地方,殺虎口畫了一天,鐵山堡畫了一天,右衛鎮畫了一天,破虎堡畫了一天,今天是專來畫這老戲台的。上午就由老師領著來了,另一部分人在村北的古堡那邊寫生。

那古堡,我們進村時先看了。

資料說,古堡建於明嘉靖年間,呈正方形,牆體有近四米之高,現已殘破不堪。這座軍堡在當時非常重要,駐有操守1員,士兵200名,馬13匹,與沿線類似的堡子共同構成了抵禦蒙古瓦剌騎兵的邊防線。到了清順治年間,隨著軍事形勢的好轉,堡中不再駐防官兵,成為民堡。經過了幾百年的風風雨雨,如今,黃土夯築的堅硬牆體有多處倒塌,南牆成了一道土塄子,角台也隻剩了東北角一座,不過,整個城堡的輪廓看上去仍十分清晰。外麵的城牆下,不時可見人們隨意丟棄的垃圾,有塑料製品,也有舊衣服、舊鞋、舊帽子、女人的乳罩,以及不知是人類還是動物的一兩根骨頭。一個放羊的老漢告訴我們,自他記事起,堡裏就無人居住了。

和畫畫的學生們聊了一會兒,再到了廟前,老漢不見了,隻有那袋香站在馬紮旁。香是那種普通的板香,排列得齊齊整整地豎在那裏。

朋友說,這廟叫五神廟,傳到清代,有過兩次大修,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又維修了一次。最近這些年,縣裏打造殺虎口旅遊區,因馬營河與關口相距不過五公裏,便請了專業人士對這廟進行了一次大的維修,投資近200萬元。五月份剛剛完工,開光那天朋友還過來看了看熱鬧。

正殿裏供奉的是以龍王為主的“山、火、水、土、禾”五神,這大概也是廟名的來曆。

關於這廟的稱號,朋友說縣誌裏還記有幾種版本,五聖廟或武神廟,等等。但我更喜歡“五神廟”這個名字。廟裏的“五神”給我的感覺,很親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記憶,土生土長,底層質樸。說實話,在別的地方,我還沒見過這種把農業時代的主要崇拜神排列得這麼齊全的廟宇。

從廟裏出來,見那幾個學生身旁多了兩個女人,想必是村中的婦女吧,說話粗聲大嗓的,也不知在交涉著什麼。過去一看,一聽,明白了,是一位婦女讓那個圓臉女生畫畫。紙張是婦女自己帶來的,那是一張背麵印著汾酒商標的硬紙板。她讓女學生在這張紙板上給她畫條魚。女學生可能說她不會畫魚。這位婦女不相信,我們過來時,她正在跟女生嘮叨:你們吃的這碗飯,能連個魚都不會畫?這不很簡單嘛,我們村的二後生也會畫,畫得可像了,可惜他出去做工了。女學生嘴張了張,大概是想作些解釋,但又知道肯定解釋不清楚,於是有些無奈地找了根鋼筆,在紙板上畫了兩條弧線,上麵一條,下麵一條,兩條弧線其中的一頭作了交叉。婦女看了之後,眼睛一下睜大了,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你畫得不對,我見過的魚都是三條尾巴的。她幾乎是很嚴厲地說出了內心的看法。

女學生扭過頭衝著她的同伴吐了一下舌頭,又掉過頭來,匆匆給站在她麵前的村婦畫了一條三尾巴的魚。

你等等,我去給你拿個樣子來。女人說罷,匆匆走開了。

沒過多久,那位村婦夾著一卷東西回來了。她飛快地在腳下的地麵上展開了那卷東西,那原來是一張花紅柳綠有金魚圖案的鋪炕的油布。女學生看過後,“哧”地笑出聲來。村婦指著其中的一條魚說,妹子,你就照著這個樣子畫,我就要這個樣子的魚。女學生又吐了一下舌頭,但還是埋下頭來,照著油布上金魚的圖案,很賣勁地,一筆一筆的,端端正正地畫,終於是完成了一條。

這下行了,這才像個畫家。村婦臉上滿是笑。

行了?女生也笑。

妹子,你幫了我大忙,這下我就能用它做刺繡了。村婦高興得不知怎麼是的。

做刺繡?女學生有些驚訝。

村婦點點頭,忽然又把臉轉向我,你們是來幹啥的?跟她們不是一夥的吧?

我搖搖頭,不是,我們來看戲台。

村婦“哦”了一聲,那你們是記者啦?

我又一笑,不是,路過看看。

旁邊那個婦女說,記者會來咱們村?窮的,要甚沒甚。

先前那個女人又要說什麼,這時,從遠處傳來一陣三輪車的突突聲,夾雜著嗓音尖利的地方小戲的聲音。不一會兒,車就開到了戲台前,車上裝滿了舊紙箱、空酒瓶、空飲料瓶,生了鏽的高音喇叭綁在司機的駕駛棚上。司機是一個臉曬得黑黑的年輕人,高個子,紅背心,大褲衩,很精幹的樣子。顯然他常常進村,認識這兩個女人,跟她們呱噠起來。我站了一會兒,聽不到什麼新鮮內容,便和朋友往村中走。

這村子也就南北一條主街道。往北一拐,就看到了那個老漢。他坐在廟牆西側的路沿磚上,腿邊放著一根拐杖。隔著水泥馬路,對麵院子的磚門樓兩旁,坐了兩個人,一個五十四五歲,一個二十來歲。再往北,一直看到路的盡頭,也沒一個人影兒。老漢顯然在和對麵的中年人拉呱,不跟這個人拉呱,可能他就再找不到說話的人了。

畢竟,這村子沒多少人了。

進村前,我用手機上網百度了一下,對馬營河村的情況知道了個大概。村位於殺虎口旅遊區境內,北距殺虎口五公裏,南與右衛鎮毗鄰。全村66戶366人,耕地2440畝,林地4989畝。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信息是,縣裏試圖在此村打造古堡文化公園品牌,近年逐步對原來的古堡、五神廟、古戲台周邊的房屋進行了拆遷,對村中道路進行了硬化、綠化、美化,配套了亭台樓榭工程,“如今的馬營河已成為一個美麗的鄉村”。

不錯,村子確實美麗,但進來後卻感到太孤寂了。曆史太喧囂,今日又太沉寂,靜得就像一個夢。

在老漢跟前停住,搭話。

這兩年的鄉村行走,我得出的體會是,盡可能不去或少去打擾村幹部,作為村子裏的“頭羊”,出於種種顧慮,他們很少說出真實的情況。還不如在街頭跟村民聊聊,或許還能聽到一些真實的聲音。但跟村民們說話,又不能被看出是專門來的,不能直奔主題,否則,他們或者會太拘謹,或者會有所戒備,怕不慎說出的話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當然,也有些村民無所顧忌,想說甚就說甚,想罵就罵誰,但這樣的人畢竟太少了。

那香是您的吧?我問老漢,怎麼不守著,跑到這兒了?

來不了幾個人的,十天也賣不了一板。你們打哪兒來的?老漢笑道。

我不加思索地說,大同,聽說這廟不錯,來看看。怎麼,上香的人不多?

有倒是有,可沒幾個買香的,都是看一眼就走了。這地方的人,不像南方,不習慣燒香拜佛,來了就是看看。

甭聽他瞎說,對麵的中年人插話說,他是個買賣人,習慣了賣東西,不賣這也要賣個那。

還不是沒錢嘛,有錢誰想做這?老漢搖搖頭說,每說一句話,他的喉嚨和肺部都風箱似地呼呼直響,我在旁邊聽得很清楚。我懷疑他有肺病。如果沒這個病,他應該很健康。他的臉色很正常,曬得紫紅紫紅的,讓那件豎道T恤衫襯得越發有精神。但是明顯地,走路,說話,都會讓他的肺部承受不小的壓力。那根拐杖像個道具似的擱在他腿邊,杆身是不鏽鋼的,撐手是塑料的。

中年人慢悠悠地說,你還沒錢?那些年就掙下啦。

那些年都做些啥買賣?我問。

老漢說,賣些小零碎,紅棗黑棗柿餅啥的,跑口外。

人家年輕時當氈匠,後來不時興了,又做買賣,本事人。中年人說。

老漢搖搖頭,本事啥呢,也就好走竄,做點小買賣,養家糊口了。

從香又說到了廟,以及枝杈探出廟牆的老樹。這棵樹,老漢說,有百十來年了吧。我小時候進廟院裏玩,這樹就有了,有這麼粗了。說著伸出兩隻筋脈凸顯的手臂比劃了一下,大約是比碗口稍粗一點。他說,過去打仗,這樹吃過槍子,步槍的子彈,從這頭穿到了那頭。廟過去很講究的,房子也氣派,鍾樓是六棱的,挺好看。年長日久,廟院塌得沒個樣兒了,“四清”那陣子,廟裏的神像給毀了不少。重修了後,沒少投錢,蓋得還是不如原來的好,你看那鍾樓,他們蓋不來,蓋成了四棱的。我原先在廟東頭有處院子,鬧旅遊區,讓我搬,給了五幾萬塊錢。

中年人忽又慢悠悠扔出了一句,你這茬兒不好惹,鄉裏敢不給?

老漢又笑,我不好惹?那是沒拆你的院子,要拆的話,你比我都不好惹。其實在廟周圍住的人都沒出息,在別處批宅基地沒關係大隊不給你批,好地方都給了有關係的會舔屁眼兒的人,我們這些人隻能在破廟跟前住。那時候在廟前住都覺著陰氣重,都不想住,可又沒一點辦法。當時根本沒想過日後要拆遷,還給錢。有人眼紅我們,那是瞎眼紅,咋他們當初硬要急屁猴似的買煙買酒尋幹部批好地呢?

中年人說,還是你有本事嘛。

老漢仍是不緊不慢的樣子,我有本事?有本事,能連個低保都鬧不下?有本事,早像你在口外發大財啦。

我就把目光轉向中年人,問他在口外做什麼。中年人有氣無力地說,沒個啥做的。我說,做什麼?中年人還那麼有氣無力地,沒個啥可做的,包點工程。我說包啥工程?他說,養了掛鏟車,有工程了就去做做。老漢也插了句話,他們父倆個都去,那個是他大小子。中年人接著說,這幾天沒工程,鏟車動不了,就回了村。今年煤不好賣,二百塊錢也沒人要,經濟不景氣,都受了影響。說完,不吱聲了。

我掏出煙給他們抽,中年人猶豫一下接住了,那個小夥子說不吃。又給老漢,老漢拿著煙仔細看了看,好煙啊,芙蓉王。但隻抽了幾口,馬上又擰滅了,連我都聽得抽過煙後他喘得更厲害了。那半截煙被他卡到了耳背上。我說,你有肺病吧?老漢點點頭,肺心病。我說,那還抽?老漢笑笑,抽得少了,一抽就咳。

我們村傍大路,從古到今出去的人多,做啥的都有。過去,傍著殺虎口,跟北邊的人做買賣。現在,有能耐的人也都出去了,留下我們這些沒使用的棺材瓤了。老漢說。

我說,老了也該歇歇了,你幾個孩子?

老漢便說起了他的家事。他姓李,今年75歲,老伴跟他同歲,他們生了兩個小子,三個閨女。大小子在村裏種地,二小子在煤礦做工,還有個女子在油坊(縣城)開了個門市。幾個孩子生活都還可以。我插話說,他們經常回來看看你老倆口嗎?老漢搖搖頭說,不常回,都忙,有老大守著就行,有個頭疼腦熱的能過來看看就行了。我說,給你錢嗎?還沒等老漢說,中年人又扔出一句,他錢也花不了,用孩子給?老漢又給逗笑了,對對,我錢多,多得連低保都不稀罕。

我說,沒給您辦低保?

老漢說,得罪下鄉裏人了,不給辦。

中年人忽然又扔出一句,你這號人還想要個低保?政策是照顧窮人,不會給你肥肉上加膘的。

老漢便搖頭,嘿嘿嘿地笑。

我說,聽你話裏有話,到底怎麼回事?

老漢說起了自己的委屈。

前幾年鐵路占地,錢都撥到了鄉裏,可是鄉上人悄悄地不吭聲。他聽說後去找,鄉上說他手續不全,他就一趟趟跑。跑得次數多了,鄉上人煩了,說他沒事找事,“挪人呢”。他火了,跑得更狠了,也更勤了。最後還是跑下來了,但也把鄉上人得罪下了,不給辦低保了。說他又是掙拆房費,又是掙占地費,手裏有錢,不在照顧的範圍。我不知道真實情況,不敢聽信老漢的一麵之詞,比如鐵路占地這麼大的事,作為一級政府,怎麼能不公開呢?老漢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說,客人你不知道,公章不在村,由鄉裏代管,章在他們手裏,想蓋啥章蓋就行了,村裏的幹部根本不知道。我還是有些不相信,村裏的公章怎麼能由鄉裏代管呢?我說,最後你還不是知道了嗎?那村裏人都要上了嗎?老漢說,總共也沒幾戶,都要上了,又不是鄉上的地,不是他們家的。

我不知道這究竟怎麼回事,又是怎麼個過程。但從中年人時不時扔出的一半句話可以判斷,老漢不是那種窩囊廢,占了道理就會為自己的利益去爭取。這可能跟他早年走南闖北做買賣的經曆有關。老漢麵樣挺綿善的,但他說起那件事時卻很生氣,額上和胳膊上的青筋繃得老高,看了有些怕人。

我就去找他們要,他說,我就不信要不回。

看來,那事真傷了他的心。

我朋友盯著他一隻手臂看了半天,忽然抓住了問,您是不是常喝酒?看這血管,不正常。老漢說,年輕時喝,現在不敢了。

我問老漢到底去鄉裏找誰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吱聲了。

我想他可能是怕說出來給自己帶來麻煩。看他一口一個低保的固執勁兒,心裏肯定還惦記著那點錢呢,想把事辦成,但是因為在占地要錢的事上帶了頭,他又有些底虛,不願和鄉上人撕破臉,結太深的怨。他們本來以為自己有理,但因為一趟趟地往鄉裏跑,又覺得把人家得罪下了。我能聽出他對鄉上的不滿,但他又不想把牢騷話一股腦兒都發泄出來。我不知他領的那點占地款和拆房款都哪去了,是給兒女們分了,還是存到銀行了。聽他的意思,他現在就靠國家給的一點錢生活,他每個月領65塊養老金,還有一天一塊的生活補助,加起來,每個月是95塊錢。從他的話音裏聽得出,他把那點占地款看得很重。

老漢說,不得病還好,得了病這點錢就不夠用了,問題是吃五穀哪能不生災。他年輕時當氈匠,每天吸進的都是氈圪毛毛,弄下毛病了,矽肺,肺心病。那時死受也掙不了幾個錢,還不如現在的女人,現在的女人挖一天樹坑,也能掙八十塊。那時候掙的錢真可憐,可憐不說還弄下了病。感覺不行了,就住幾天醫院,出了院給報銷一部分,可費用太貴,不報銷的那部分他承擔不起。客人,也不知你們在哪個部門工作,現在的鄉上有權著呢,哪個部門都是實權派。

我笑笑,我們是沒權派。

老漢也笑,不怕你們受製,一看你們就沒權。

我一怔,這也能看出來?

老漢說,當然了,實權派不會跟我這個沒使用的人,一站就是一下午,人家鼻子跟你哼著說話呢。對了,你們不是記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