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逝的鄉土(3 / 3)

我說,你們聚會時唱讚美詩吧,能不能唱一個讓我們聽聽?

王姊妹笑笑,然後回過頭對其他兩個姊妹說,要不唱個吧。她對那兩個女人報了個歌名,但任姊妹卻搖搖頭說,記不得了。王姊妹笑笑,多簡單啊,能忘了?後來她又報出了《贖罪的羔羊》這個名,她說我們唱這個吧。另兩個姊妹看了我一眼,雖有些羞澀,卻不再推辭了,三個人都坐到了條椅上,放聲唱了起來:

得著耶穌真有福氣,

世上的榮華怎能相比?

主已揀選我必救我到底,

基督再來一起被提。

神的話語帶著能力,

打開我心門認識了你!

罪人最需要你,

贖罪的羔羊我們頌讚你!

贖罪的羔羊我們頌讚你!

這首讚美詩我在網上聽過,因為是專業歌手所唱,聽起來自然莊嚴肅穆,讓人內心得到一種強烈的震撼。而眼下我聽這三個女人唱,不知是她們不很投入,還是在陌生人麵前唱有些拿捏,也或者是嗓子不專業,總之是聽了覺得缺少了某種味道。而在她們身後的牆上,貼著她們在太原小店區參加“教會福音杯比賽”的合影,照片上的她們穿著統一的服裝,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

又和任姊妹聊,她今年五十八歲,也沒別的事可幹,主要是帶孫子了。她信教有十幾年了,一開始信是因為身體不好,聽說信教能治病,就跟著讀經,聚會。我說,信教還能治病?她笑笑,說其實這個理誰都懂,信教肯定不能直接治病,不過有了信仰,對事能包容了,心胸就會變得開闊些,原來有病可能就沒病了。我說,那你治了病嗎?她說,一般吧,不過好多了。我說,像你這種情況多嗎?

這時,一直沉默著的胡姊妹忽然說了句話,她說真要得下大病,那就得去醫院看了,信啥都沒用。

中午,我們從教堂裏告辭出來時,正好看到在街口賣饅頭的那個姓單的女人進了巷子,推著輛手推車,車上的東西差不多都賣完了。我這才記起她說一會兒就過來的呀,可她卻把這事忘了,或者她是有意要避開我們?她自然也看到了我們,怔了一怔,不好意思地說,才賣完。也沒再說別的,推了車匆匆匆匆地往巷子深處去了。

三十五 “羊倌畫家”老付

時間:2014年7月12日

地點:大同縣堡村

老付所在的這個村子叫堡村,位於大同縣東南隅的桑幹河和六棱山兩個地質斷裂帶之間,屬地震頻發區,1989年以來大大小小發生過四次地震。我在縣裏工作時,常常去這個“老震區”采訪,但每次去都與抗震救災這個“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和中心工作”有關,所以,老付沒有出現在我的視野裏也就不足為怪了。我不知道他會畫畫,畫得還相當不錯,更不知道他是個“羊倌畫家”。

在我的記憶裏,1989年11月那次地震,震感最強烈,震級有6.1級,因主要發生在大同、陽高一帶,所以稱為“大陽地震”,而堡村又處於震中,受災自然最嚴重,一夜之間,老祖宗留下來的上千間土窯洞全部倒塌。不期而至的天災,讓這個默默無聞的小山村瞬間為公眾所知。震後,雖然得到了國家和社會各界的救助,但是落實到每戶人家的頭上卻是杯水車薪,因而在重建家園這件事上,依然是經濟條件好一些的蓋起了青磚瓦房,條件不好的,就隻能蓋小房子湊合著住了。好在,生活在這個小山村的人們承受能力也強,生活的信念並沒有隨著窯洞的倒塌而倒塌。

此後,堡村又於1991、1999、2010年發生了三次地震,震級不等,但每次都對村中的房屋有不同程度的損害。1999年地震之後,縣裏開始考慮移民搬遷工作,並在距堡村五六十裏之處、縣境西部的倍加造鎮劃出一塊地皮,為村民建起安置房,取名“振華村”。2000年,多數人離開了世代居住的桑幹河畔的老村,搬遷至新村,開始了他們新的生活。應該說,新村條件不錯,村北不遠處是大同飛機場,西麵二十裏是大同市區。但對於習慣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來說,新的家園似乎並不適宜他們生存,倒不是條件不好,也不是政府的扶持出了問題,主要是無地可種。農人以種地為生,沒有地,他們又怎麼養家糊口?年輕人還好,能接受新思想新觀念,和土地也沒有多少感情,可以選擇進城打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而對於那些依靠種地為生的傳統農民來說,這個轉型顯然很難。因而,村中一部分人一開始就選擇了留守,我要采訪的老付就是其中的一個,而一部分搬走了卻又隻會種地的人則過著兩棲式的生活,春天回舊村種地,秋天忙完了再到新村居住。

堡村本來就是個小村子,遷走了那麼多人,如今就隻剩了幾十口人,安靜得隻有塵埃在喧囂。雖然村北就是桑幹河,是全省第二大水庫冊田水庫,但水庫有向北京官廳水庫供水的任務,那點水根本指望不上,所以缺水成了個村的經濟發展瓶頸。地表也就一層薄土,下麵就是厚厚的玄武岩,想要取用地下水,打到120到150米都沒用。在這些地方,也就種鬆樹能成活,普通的耗水較多的樹木多數長不高,堅硬的地下岩石無法讓樹木深深紮根並汲取土壤中的營養。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時,雨水還比較勤,插個柳條子就能長成樹。近幾十年降水偏少,楊樹普遍都長不高,病蟲害也多,樹林裏的樹也多是那種“老頭楊”。因為缺少,村裏多一半是旱坡地,產量不高,惟一的好處就是出產的黍子比較好吃。但是莊稼的命運並不好,有些年份可能會多災並發:春遇凍災,夏落冰雹,秋遭蟲災。

村子大致就這麼個狀況,但這都是我十幾年前的印象了。

這次回來,跟新聞中心一個朋友聊天,說到天賦和成長的關係,朋友認為,天賦會成就一個人,但並不是所有的天賦都有成長的機會。朋友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他大哥,一個就是堡村的老付了。朋友的大哥原是村中的畫匠,能在木櫃子上把山水畫得活靈活現,毛筆字也不錯,在他心目中,大哥是個典型的鄉村藝術家。然而近些年,隨著時代的變遷,村子裏打櫃子的人越來越少,大哥的手藝漸漸沒了市場。迫於養家糊口的壓力,大哥不得不放棄了手藝,開始進城打工謀生。老付是他無意中發現的,有次他帶了些人來堡村捐舊衣服,看到村中牆板上的畫,畫得活靈活現的。一打問,畫畫的人叫付喜成,是個羊倌,於是到他家看了看,聊了半天。朋友說,如果老付生在城市,有機會進藝術學校深造一下,說不準現在也成了當紅的畫家。

朋友的話勾起了我的興趣,於是讓他引著到了堡村。

正是杏兒成熟的時節,村子裏房前院後的杏樹樹冠臃腫,枝葉間閃爍著誘人的黃燦燦的果實。村中央有個候車亭,幾個村民蹲在那裏聊天。亭的西側有一排房子,房子臨街這一麵的牆板上畫了好幾幅畫,朋友說,這都是老付畫的。我駐足觀看,上麵有孫悟空、豬八戒的造型,盡管有些細節時隱時現,但整體說,人物鮮活,意境悠遠,一看就很有些功底。讓我覺得好笑的是,夾在孫悟空與豬八戒間的一幅小畫,一對青年男女相擁著,女的苗條秀氣,男的身材矮小,他的腳下竟然踩著一個小凳子!

朋友指著這幅畫說,有意思吧?

我點點頭,真是幽默,誰說農民不幽默?

朋友說,老付不簡單啊,鄉村智者。

我倆正看著,亭下閑聊的那幾個人圍了過來。一個麵容黑瘦的村民插嘴說,大喜為這幅畫取了個名,叫小人物也有愛情。

我把臉轉向他,誰是大喜?

就是畫這幅畫的付喜成,我們村的畫家啊。那人說。

我一笑,這些畫你們看得懂吧。

那人說,當然懂了,電視上我們也看過一些畫,離我們太遠,沒甚意思,也看不大懂,大喜的畫就不一樣了,他畫得我們一看就知道啥意思,我們認他!旁邊一個老頭說,你們不會是來找他的吧?你們要是記者,就去訪問一下他。大喜是我們村的能人,別看是個沒出息的羊倌,畫得可好著呢。我笑了笑,指著朋友說,他是記者,我不是。老頭馬上說,好像見過,來過我們村。我說,我也來過你們村,不過都十幾年前的事了。老頭搖搖頭說,說笑話吧,不可能,這村窮得,誰來?跟這幾個人聊了一會兒,聽得出他們很喜歡老付。

老付家就在附近,朋友去過,引我進了院子。

院子不大,三間低矮的磚房。老付和老伴見有客人來,趕忙迎出來,把我們引進了他老倆口住的東屋。靠窗戶是一麵大炕,鋪了一張花紅柳綠有金魚圖案的油布,地上鋪的還是普通的青磚,靠北牆擺了幾個櫃子,櫃子的顏色、大小並不一致,看著七高八低的,靠西牆的一架閑置的縫紉機上擺了台電視,這就是老付的全部家當了。

坐到鋪了油布的大炕上,老付跟我們聊了起來。

老付生於1949年,今年六十五歲,四個子女都在外麵有了家室,現在村中隻剩了他老倆口。我問他怎麼想起了作畫,老付笑笑說是奶功,從小就有了這個愛好。他祖上不是堡村人,是附近另一個村的,三九年秋駐大同的日軍出城掃蕩,將他家的房屋一把火燒了個光,一家人不得不背井離鄉,逃到堡村落了腳。老付小時候,爺爺常常對他念叨起當年鬼子兵禍害村中百姓的事,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了婦女就強奸。他一邊聽爺爺講,一邊找根棍子在地皮上畫下鬼子的獸行,越畫心裏越憋氣,後來就畫拿槍的八路軍,一槍打爆鬼子的腦袋。畫著畫著,棍子下的東西有了模樣,年少的他也喜歡上了畫畫。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十六歲那年,沒念過一天書的老付就到生產隊當了羊倌,開始給家裏掙工分了。後來生產隊解散,村裏人分散養羊,這家三隻,那家五隻,各家單獨放羊有些不值,記起老付羊放得好,就出工錢還讓他做羊倌,一村幾百隻羊都交給了他。老付沒念過書,鬥大的字不識一個,換了別人,記賬什麼的可能就成了問題,可他有自己的辦法,寫不來字他就畫,以畫代字。過去掃盲時,他也是用這種辦法識字,可惜時間一長,都忘了。老付管這叫“畫畫記賬法”。比如袁茂家三隻羊,他先畫一個圓圓的餅子,再畫一頂帽子,合起來就是“圓帽(袁茂)”,後邊再畫三隻羊,就代表袁茂家有三隻羊。比如,劉忠萬家四隻羊,先畫一條溪流,再畫一口鍾和一隻碗,合起來就是“流鍾碗(劉忠萬)”。這一來,問題就迎刃而解了,羊的主人和隻數全都“畫”在了記賬本上。過年過節,有時找不到人寫對聯,他就自己畫字,畫一些高粱穀子,代表“五穀豐登”,畫幾頭牛羊豬,代表“六畜興旺”,院子裏門上柱上也貼得滿滿的。

對老付來說,畫畫完全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好,放上一天羊累了,劃拉劃拉就解乏了,有了煩心事,劃拉劃拉也解悶了。但是他家境不行,娶妻生子之後,生存的壓力就更大了,想畫畫也舍不得買紙和筆,四個孩子都等著問他要錢呢。實在手癢癢得不行想過過癮了,就用鞭杆在地上“胡劃拉”。畫村邊的河,畫遠處的山,畫近處的樹,畫樹上的小鳥,畫小鳥飛過的莊稼地,畫偷食莊稼的田鼠,畫不聽話頂角的公羊,畫羊蹄下的草,畫草邊的花,看到啥畫啥,但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這叫“寫生”。在地皮上畫畫,好處是“紙”大,想畫多大畫多大,不過缺點也很明顯,畫下幾天就沒了痕跡。於是就“生方兒”,在玻璃上畫,在牆壁上畫,在煙盒上畫,在門道上畫。畫畫的工具也想辦法解決,燒火的木炭棍,廢舊電池裏抽出的碳棒,粉筆頭,在他手裏都派上了用場。最奢侈的時候,也買一根紅藍兩色的鉛筆,用它塗一點顏色。然而多數時候,老付的畫筆都是那些最原始的工具,畫出的也隻是最簡單的黑白世界。但這也讓他心滿意足了,能畫就行!

村裏人看他畫得不錯,就請他畫窗花,牆圍,他呢,很樂意,沒一點大腕的架子,誰叫都去。孩娃們知道他會畫,就拿來一遝遝紙,喊聲爺或叔,讓他畫整本的“西遊記”“水滸”“三國”,他也誰都不碰。村頭那塊牆板成了他展示技藝的園地,牆板高,他個子低夠不著,便搬隻板凳站上去畫,一畫就是小半天。他知道村裏人喜歡看啥,就變著法子經營這塊地,這回畫些三國故事,下回就是水滸故事,這回畫山水,下回就是花草了,板麵換得勤,人們看了也覺著新鮮。

畫著畫著,孩子們就大了,或娶了媳婦,或嫁了人,老付的日子也稍微好過了些,可他人也老了,沒精力去放羊了。然而畫畫的心卻沒老,有時夜裏夢見一幅畫,早晨起來就拿過紙趕緊畫下,出了街,和人們拉呱著,腦子裏驀地跳出個圖案,趕緊找根棍子畫出來。回到家裏沒事幹,拿過一張紙就畫。老付的炕頭上堆了一遝紙,全是他畫的畫,什麼西天取經、武鬆打虎、醉打蔣門神,旁邊還有配圖文字。

我問老付,你不是不會寫字嗎?

老付笑了笑,字是大孫女配的。又解釋說,大孫女家在市裏,今年上小學三年級,挺靈的,學習可好啦。

我說,你們這可是強強聯手了。

老付臉一下漲紅了。

我說,你能不能給我畫一幅?

老付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卻靦腆地望向跨在炕沿的老伴,對方點點頭笑了,他便找鉛筆,可沒有削好的,他便跳下地,也沒穿鞋,拿了把菜刀削起鉛筆來。朋友開玩笑說,老付你這人倒是有意思,看看,畫畫也得當家的批準?老付笑笑沒吭聲。他老伴哈哈一笑,他還會聽我的?早些年我可說他了,畫那些有啥用,畫上穀黍不能吃,畫上玉米不能掰,畫上羊呀雞呀不能熬肉,可他就是不聽,就要畫,就要畫。

我說,那你現在支持他畫嗎?

女人又一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討吃拿棍子。這麼多年了,我早習慣了。再說,他也不會喝酒打麻將,就這麼個愛好,畫就畫吧。你們不曉得,他除了放羊種地,別的啥都不會,比腳後跟都笨,你讓他擰個螺絲吧,他不是擰反了就是擰偏了。可你們說也日怪了,他就是會畫畫,畫啥像啥。他說畫畫解乏,我在一旁看著,覺著畫得有點意思,好像真也跟著解了乏。

朋友打趣說,這下你們可是誌同道合,夫娼婦隨了。

女人又一陣爽朗的笑。

說話間,老付已削好了鉛筆,將幾張孫女上學剩下的作業紙鋪在腿邊,趴在炕上認認真真地勾畫起來。沒一會兒功夫,幾隻小老鼠躍然紙上,又幾筆,一枝牡丹綻開了。朋友忽然記起了什麼,逗他說,老付你不是會畫美女嗎?給我們畫一畫。老付撓撓頭,又看了妻子一眼,很快進入了狀態。他先在紙的右半側畫了一個半裸的美女,乳房結實,挺拔,小腹光滑,精致,私處卻被一塊絲巾掩住了。然後他在左半側畫山畫水畫樹,還畫了座廟,頗有些古意。山水和美女結合起來,看了就有覺著雅。

朋友說,老付你畫得好熟練,是不是經常畫啊?

老付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哪敢,這死老婆子盯得緊呢,這不是你們要求畫嘛。平時要當著她的麵畫,鞋底子吃定了。

女人瞪了他一眼,你就瞎編排吧,我管得了你?

老付便笑。

我們也跟著笑。

我說,老付,你就沒想過去藝校,去美術學校,學習一下?

老付怔了一怔,顯得很無奈地說,有幾年想過,也想上個學校,經個師,讓老師指撥指撥,或許比現在畫得好。可這是在農村啊,沒條件。這想法也隻是藏在心裏,不敢跟別人說,怕別人笑話,你一個羊倌,還真想當個畫家啊。

我說,羊倌怎麼了,羊倌就不能當畫家?

老付立刻笑了,不能,我從不認為我是畫家,愛好唄。

我說,城裏有老年大學,也有教畫畫的,你現在條件也好了些,就沒想過去讀幾天嗎?

老付馬上說,現在也沒條件,我兒子倒是說過這碼事,小孫女也說過,可我不習慣城裏的生活,老了,不想這個了。

我說,你有多老?在城裏,這個年紀,人生才開始。

老付又一笑,說到底咱不是城裏人,真不敢瞎想了,等下輩子轉個城裏人再想吧。

從老付家出來,天已黃昏,巷子裏彌漫著炊煙的味道,嗅著很親切。老付一直把我們送到村頭,車啟動時,他還衝我們擺了擺手。朋友看了車窗外的老付一眼,嘴裏又冒出了句話,這世界不乏人才,但太多的人被生活打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