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樓、小蓮莊、張石銘故居、張靜江故居……它們在飄灑著陽光雨的江南初夏,在安靜極了的南潯古鎮,在行者寥寥的寂寞午後,在我漸趨模糊的視線裏,已經漸漸連成一片。花開花落,蓮影輕漾,無一不昭示了“業賈致富”而後“儒”而後“入仕”而再“儒”的人生軌跡。如此循環,生生不息。相比較而言,其他名人的照片和手劄在這些恒久的美麗麵前反倒相形見絀了。
那古老的百年西門子鍾至今仍在清晰地行走,陽光的斑點仿佛隨著時光在倒流……行走在南潯陽光斑斕而又雨點紛然的青石板小路上,我看見百年的廣玉蘭正開得鮮豔,劉鏞、張石銘就行走在我身旁,被陽光穿透,仿佛輕盈得激不起半點聲響……
任夜色長發一般落滿
宴席散了,這個小鎮的燈盞一一地熄滅,純淨的黑,就這樣無邊無際地漸漸鋪展開來。我們踏著一夜的細碎清涼,踱步在這個林子的深處,而也隻有在此時,黑色的眼珠才有了更多的與黑色空間對峙的時間。
我知道這個林子的深處平時是少有人去的。我們今天到的這個地方,僅僅是它心髒的邊緣。腳下的這條山路,窄小,隻容得下幾個人並排而行,此刻也隱藏在這昏暗的色調深處,然而它卻摸著一路的黑色沉默地走向林子的心髒。如果林子真有一顆心的話,那麼溝壑或者小溪就是它的經脈。
五月的富春江畔,大山的空氣裏彌漫著厚重的泥土的味道。而天是蛋殼青般的藍,帶著一點薄弱的白,凝固的漆黑山峰有時呈現著柔軟的質地,遊移在黑白帷幕間的散落的星辰灼白耀眼,仿佛觸手可及。沉默的夜風徐徐拂過,唯恐一聲輕輕的咳嗽也把這綿綿的柔軟弄疼。
人群的聲音漸漸地湮沒在這山底,偶爾有一聲江濤撲打的聲音,也隻是拐著一個彎,再折回一個彎而傳來的。白晝所聽不到的流動的水聲,此時突然異常清晰地浮現,那無數根係、葉脈、莖枝、細澗、溝壑,彙成了安靜的海洋。安靜如海洋,讓人沉入,可以潛泳。如果躺下,在烏黑之上,身體也可以如路邊那雜陳而恣肆的藤蔓,隨意地蔓延。
今晚,我們走在這林子的深處,心靈在漆黑中沉沉地浸泡。純淨的黑、純粹的靜謐,比照著那些潺潺的流水,人重又返回到那樸素的久遠。什麼地方是寧靜的?也許這裏就是。這裏有香樟花開的聲音,有一兩隻落寞的蟲子在林間彈跳的聲音,還有竹葉在枝丫間穿梭飄落的聲音。午夜時分,地鼠會在林間來回地穿梭,它穿過山林偶爾被山毛櫸紮痛皮肉時發出吱吱的聲音,那聲音類似於人類被弄痛的聲音。這聲音,在今晚變得特別柔,特別嫩,特別淒婉。是嗬,我們的心髒,這一隻薄薄的容器,一隻動物輕柔的呼叫聲,輕輕地打碎了它,那清澈的溶液,隨之流滿了整個家園。
月亮逐漸走到了整個林子的最高處,她在作著今晚的最後一次旅行。我抬起頭,朝著她深深地凝望,H和M突然站定,點燃在黑暗裏閃爍的暗紅的香煙。C則迎著晚風作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金屬般閃亮的月光,靜靜地漫過山野,漫過林子,漫過C的長發……H輕輕地吟著:黑夜像長發一般寂靜。M說起傳說中南方小鎮夜間的一次奇事。Y突然高歌起來……東南中國群山疲倦的夜間,又一次響起那神秘而古老的歌聲。所有的聲音,金屬與金屬碰撞的聲音,都在這個靜寂的林子裏徘徊。這些聲音,驚起了一隻隻黑寂中的山鳥,它們撲楞著翅膀,飛向另一個更高而孤寂的樹梢,弄出更為靜寂的聲音。世界在頃刻間停止……
月光像長發一般隨意地灑落。月光灑落的地方,都是有心跳的地方。那裏,生命像月光一樣寧靜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