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答:“我娃哪搭子(什麼地方)輪得上這東西訓說,他辱沒死個共產黨!我靠倆手吃飯,才不尿他這式子貨色幹部!”
我還記得,那日破天荒地沒有挨打。
以後,我還蹣跚地到村東頭的學校邀請教書先生吃飯,我家後來再沒有接待過幹部,這些我記得清楚。我還記得父親高興時躺在炕上,嘴裏唱著:“敬人者,人恒敬之!”“之”字出口,將我拋高,我四肢在空中伸展,哈哈大笑。
後來?後來我成了一介武夫。武夫與莊稼漢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我做不好一個莊稼漢,卻做了一個與莊稼漢相當的事情,總算沒有完全改變我先人給留下的基因。第一個寒假回家前,在北京前門的地攤上買了件棉衣裹在身上,腿上是夏天走時穿的褲子,褲管在風裏還抖,就這樣回了老家。在村口,人們叫我喝口水,歇一下,我也喝了水,也歇了腳。
一進家門,父親對我說:“聽鄰家百舍說來,回來沒穿黃皮(軍裝)顯擺,沒換個頻道撇洋腔(講普通話),坐了我們農村的板凳沒拿出衛生紙擦土,還好,我娃沒丟!你媽早把飯做好哩,趕緊吃去!”
碰 燈
老家的正月,很熱鬧。
大年初一,大人小孩換上新衣,鑼鼓一響,都跟著給軍屬送禮。初二開始走親戚,今天大舅家、明天二叔家,後天姑家,改天姨家,竄個不消停。而小孩子扳著指頭盼望初八,初八後,舅家的人才會來家走親戚,舅家來人,不會少一樣禮品——燈籠。
記得最早的燈籠是用透明的紅紙,或紅絨,裹在竹篾外麵。往後,樣式多了起來,花鳥魚蟲的形象做成的燈籠讓孩子感到新奇。送燈時,舅家都會帶一把筷子粗細的“耍蠟”,之所以叫“耍蠟”,可能是因這種蠟燭很小,隻供孩子們放入燈籠玩耍之用。
到了傍晚,孩子們會找來竹竿,鋸上一段,或是將木棍削得光滑,把燈籠吊在一頭,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放好。天一黑,孩子們急急忙忙地扒拉兩口飯,就給燈籠裏點上耍蠟,打著燈籠一路呼朋引伴,到村子中間集合。空地上,你的燈籠照照我的燈籠,相互欣賞,舅舅多的孩子炫耀一下自家燈籠的數量。忽然發現誰還沒有來,孩子們一塊兒打著燈籠到他家找,睡懶覺的也得從炕上拽下來,一起打著燈籠去街上遊逛。
一群小孩子,個大的、個小的、能跑的、剛學會走路的,無序地排成一長溜,一人打著一個燈籠,邊走邊唱歌,“一點上了天,黃河兩道灣,八字大張口,言字往裏走;你一扭,我一扭;你一長,我一長;當中夾個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個勾搭掛麻糖,推個車車逛鹹陽。”一個非常難寫的字,現在電腦上也打不出來,在沒上學的時候就給記住了。唱完一首又有人起頭另來一首,“他大舅他二舅就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突然有人高聲唱“大瓜娃,碎(小)瓜娃都是瓜娃”,改詞引起孩子的歡笑,又有人改唱“你幹大(爸)你濕大都是你大”,或是“大燈籠碎燈籠十五都碰。”
狹窄的街上長長的一串小紅燈籠,兩邊住戶門上長長的一串大紅燈籠,過年時黑暗的夜晚總有幾處是明亮的,寒冷的冬天孩子們打著燈籠讓人看著暖暖的,寂靜的村莊不斷有孩子們的笑聲響起,娃他爸娃他媽聽聲音就知道娃們大概在哪一塊。玩累了,娃們唱著“燈籠會、燈籠會,誰家滅了誰家睡”,送著燈滅了的孩子回家,最後的三兩個孩子打著剩餘一點點蠟燭的燈籠意猶未盡地走回去。
這種快樂,持續到十五。元宵節的晚上,人們會放一個碌碡大的天燈(孔明燈)。孩子們追到野外,看著天燈朝月亮飛去,越來越小,想著天燈能否飛到月亮上去。待看不到天燈了,孩子們打著燈籠又到村中央。相互將燈籠碰打,看誰的燈籠硬,比誰的燈滅得最晚,最後一起圍著著火的燈籠歡騰跳躍。他們知道,碰完燈,年就算過完了,年過完,就算又長了一歲,這一歲一長,又得期待下一個過年,又思量著明年舅家會送什麼燈。
“相見相,十三旺。”十二周歲的孩子收到舅家給送來的一對大紅燈籠。舅舅將大紅燈籠掛在外甥家門上,孩子就知道舅家不再送燈了,就知道自己長大了。大紅燈籠在夜晚點起,照得院子紅彤彤的亮,照得孩子身影舞動。
常有十二歲的孩子坐在自家門墩上,手托下巴,呆呆地看著一群娃娃唱著“燈籠會、燈籠會,誰家滅了誰家睡”從門前走過。
揚 場
關中的五月,當年叫“龍口奪食”,是要在下雨的間隙將成熟的麥子搶收完畢。布穀鳥喚醒本來就睡不踏實的村民,男女老少提鐮下地,在黃色麥海中鐮起鐮落。太陽初照,麥捆已排成長長幾行。待日近晌午,麥稈鋪滿場上,碌碡幾遍碾下,稈碎粒出。日落西山,麥草成垛,麥粒成堆。
而顆粒歸倉還需揚場之後。
揚場,就欠幾絲下山風。
父親也願意帶我和哥哥幹活,磨刀、裝車、碾場、揚場等等,能幹多少幹多少,恰如“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蔭也種瓜”。跟著父親累了一天,這沒風的時候卻是可以在樹蔭下喘口氣,喝口水,紮個螞蚱籠的好時機。
高溫之下,遠處秦嶺若隱若現,一股下山風吹來,好涼爽,好想迎風歡呼。父親立即扣上黃草帽,提起木鍁,奔向麥堆。鏟一鍁麥子,揚起,鍁落下前用鍁角輕勾,麥粒如虹,當空,若細雨,飄下,麥糠順風飛揚,似條條黃錦輕舞。
風停,收鍁,稍息。
如此一整夜,盼風,風來好涼爽,厭風,風到即被父親叫起。“風順了快揚幾鍁”,是父親每每叫起熟睡的我弟兄的理由。
“風來嘍——”夜晚的田間,關中漢子吼出,也是優美的秦腔唱段,然後四周可聞揚場的“沙沙”聲響。
風大了,起鍁低揚,粒飄糠遠飛;風小了,逆風高拋,粒落糠輕飄;風好了,鍁起鍁落,粒糠間成一線,涇渭分明。隻要有風,父親總能與風配合得當,若與風共舞。
布穀鳥再次喚醒村民的清晨,白光光的場上,黃金般的麥粒一堆堆,白銀般的麥糠一堆堆,提鐮下地的老人和婦女一看就知道昨夜起了幾縷好風。
多少年,田園勞作的場景令我懷念,“風順了快揚幾鍁”的觀念植我心間。
人生何嚐不如此,每個人的生活都有風順的時候,幼時無邪,每天都可在好奇中快樂;少年單純,在好時節專注讀書;青年激情,敢闖敢幹,且不知疲倦;中年成熟,同賞事業家庭兩風景;老年睿智,情寄山水,坐享天倫,樂在其中。
其實,大道自然中,人生也常有風停時,不然,何有“隻欠東風”之感慨?不必介意,隻作是揚場待風時,可以粗茶小憩,可以發呆神往,可以修身養性。
無風便罷,風起則雲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