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中記憶(2 / 3)

原以為倉廩實而知禮節,這地方的人卻是窮也講究。講究得很,就拿吃飯來說。吃飯時家裏年齡最大的老人沒動筷子,其他人誰也不敢先動一箸。小孩子一心想著玩,呼啦幾口將飯吃完,也不敢走,老人未曾離座,孩子們隻能等著。吃飯時不上一桌,或者獨自離席,除了病人都不被允許,這也顯示了關中人的教養。家裏來個客人,隻有男人們能夠陪同,他們可推杯換盞,女人和小孩則不被允許,要等客人吃完再說。小孩吃飯時咂個嘴發出聲響,家長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按,小孩飯都不敢再吃。有時,在院子外招呼一聲,老人們會端上老碗,去到老槐樹下,蹲在地上圍成一大圈,邊吃邊諞。老漢們怎麼說笑都行,卻不能有誰家小娃娃從人群中間走過,否則娃娃回家,會挨一頓飽打,就因為從兩對麵的人中間走過,表現得沒有“下(讀ha)數”(規矩)。

遇紅白喜事,老人們自然會受到尊敬,要被請入上席。一壺燒酒,一小酒盅,每張席桌必備。八個客人,居席四方,謙讓多番,酒盅最後還是落到席間老者麵前。老者不好再推讓,雙手捏杯,仰頭而飲,酒盡杯空,而後將酒盅輕置桌麵,不會發出半點聲響。老者取壺,左手托著壺底,右手扶壺把,稍傾酒壺,晶瑩玉液自長長曲曲壺嘴輕輕細細淌出,滴滿酒盅。老者放下酒壺,雙手端杯送給下一位。如此轉圈喝酒,斯文至極。

這斯文,與讀書關係不大,目不識丁的農民,卻特別注意做事的“下數”,長幼之序,辦事禮節,拿捏得相當有分寸。祖宗多年的規矩,一代一代傳下,融入骨子,成為血脈裏的東西,說簡單其實卻講究。

待 客

關中農民,在人前的斯文,於當時的我等頑童,實在折磨得夠嗆。

家中吃飯,我時常不是掉了筷子就是打了飯碗。我也記不得父親有無如我現在教育兒子這樣,先“文治”,再“武功”,隻記得但見碗傾筷落,我的飯碗立刻從桌上飛向院子。碗在空中劃一長線如笤帚杆杆,飯灑空中像笤帚毛毛,一聲脆響,“笤帚”粉碎。沒過多久,家中將無可用之碗。母親心痛,從鎮上又買了幾個老碗,外加一搪瓷碗碗。當然,搪瓷碗專供我用,是考慮摔不爛的。可惜,不幾天,白白的搪瓷碗也被父親摔得體外斑斑駁駁,一環套一環,碗內也星星點點,一圈又一圈。

我在懷疑,斯文的老者,小時是否也經過這樣的碗飛如虹的訓練?

也有不用擔心飛碗的時候,那便是家裏來了客人。

接待的客人,是駐村的鎮裏幹部和教書先生。村子太小,沒有公共食堂,時有駐村幹部吃派飯。村小學的一個先生,家離得遠,村民輪流管飯。偶有村民家窮,覺招待不便,怕怠慢了先生,提前婉拒,或個別女人掌事的人家,覺得先生是白吃飯,也提不便的理由。不過,也就那麼兩三家而已。但凡輪到他們管飯,父親便說飽漢要知餓漢饑,又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人之師,當為一村之尊,讓我去接先生來家吃飯。

母親做得一手好飯,不管麥麵還是玉米麵,均能收拾成幾樣好飯,路邊拔上幾把野草,也能變出兩碟菜吃。客人一到,即可就餐。待客人飯吃完,我便與母親再吃殘羹剩飯。剩飯也香,吃時不用緊張。母親定不扔碗,她絕舍不得。那些碗碗是她在鎮上,從一堆碗中丁丁當當敲擊選中,才剝開裹了幾層的手帕,取錢買得,又走五裏地背回的。隻是等待客人吃完飯的時間真難熬,饑腸轆轆看著別人吃飯的滋味亦不好受。

這天來的客人是個鎮上的幹部,村人叫“官”。這官不像秦腔戲裏的官,戲裏的官是晃著馬鞭來的或喊著“哇嗚”來的,他是背著手晃著胖胖的身子進來的。不等父親請之,徑直走到板凳前落座,也不謙讓。父親備兩個酒盅。奇怪,平常都是一桌一壺一盅,官大就是事多嗬!與往常一樣,母親坐在炕上納鞋底,我扒門縫看他們吃飯,隻待客人一走,父親去忙,便可肆無忌憚地對著飯菜狼吞虎咽。

官客大口吃飯,酒一盅接一盅下,不見結束。母親納鞋底,一錐一線,有條不紊。“吱——”拉一下納鞋的線,順著線的方向,從門縫飄過來一絲漿水菜的香味;“吱——”再拉一下,又從門縫飄過來一絲蒸饃的香味;“吱——”再拉一下,又從門縫飄過來一絲油潑辣子的香味……我等不及了,等不到官客如先生那般——招呼不成女人小孩上桌,就先給端兩個我家的饅頭放到炕頭;我等不及了,等不到白生生的饅頭放涼;我等不及了,見不得紅燦燦的油潑辣子晃耀我的眼窩!我輕輕地拉大門縫,邁開小腿,跑到桌前,抓起一個饅頭,掰成兩半,對準辣子碟碟,狠狠地蘸了一下,轉身拔腿就跑,躲到門縫後,瞅著外麵。

官客怔了一下,輕蔑地說了聲:“啥娃!”

母親納鞋的錐子突然紮進鞋底不動了,上鞋的線緊緊地繃在半空不動了。

父親慢慢地放下筷子,筷子在落到桌麵時,我心裏“咯噔”一聲響。

我騰地一下爬到炕上,鑽進母親懷裏。有豁口的饅頭撂在炕沿上,嘴裏的一塊饅頭還有一半掛在嘴角,不敢再嚼半下,直直盯著門縫。這官客衣服上沒畫一隻鳥鳥,沒爬一隻禽獸,頭上沒長出個蜻蜓的翅膀,眼上沒個白仁仁,臉上沒個圓圈圈,難道身上多個肉蛋蛋,吃著我家的飯飯,還瞪我一眼眼?我不知道等客人走後我將得到怎樣的飽打,“沒吃過飽飯,還沒挨過飽打”是村民常掛嘴邊的話語。

門縫外,父親對官客說:“你、消停(慢慢)……吃!”而後,父親從口袋掏出煙鍋,飽飽實實地塞了一鍋,“哧”地一聲劃火柴點著,深深地咂了一口。煙霧從含著石頭煙嘴兒的嘴角冒出,籠罩了父親整個的臉。

父親把一鍋煙慢慢吸完,銅煙鍋頭在桌腿角角“當當”磕了兩下,不若平常,是在母親給納的布鞋幫幫(邊邊)磕的。

官客起身走人。父親沒有像平常一樣送出門,而是轉身對母親說:“我去一下書記家。”

母親說:“算了吧!”

父親答:“你甭管!”邊說邊出了門,走了幾步回頭說,“你都趕緊吃飯去!”

我實在記不得剩下的飯是怎麼吃的,我實在記不得吃飯的滋味,隻記得心裏怦怦直跳,猜測父親回來會用何種“武功”來拾掇我。

不大一會兒,父親回來了,對母親說:“我和書記說了,咱屋窮家小廟,放不下大和尚,以後不接待幹部,不放這號種子。”

母親說:“碎(小)娃娃不懂事,你劃得來和人家當官的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