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中記憶(1 / 3)

關中記憶

歲月情懷

作者:薑鵬輝

蔫 伯

“年年蔫、蔫年年,走路要比長蟲慢,壓死螞蟻一長串,早飯吃到日頭端,莊家亂成一胡片……”孩子們的童謠,都唱我這位鄰居。

村裏人叫著叫著,就把他的大名“年年”,叫成了“蔫蔫”。見了他,我叫他“大伯”,和別人談起來,我還得稱他“年伯”。“伯”輩人太多,不加名根本分不清,小孩的嘴裏,“年”與“蔫”發音也分不清。

叫“蔫伯”也是有道理的。村裏人每天急急忙忙,風風火火,除了那幾個走不穩的小孩兒,除了那幾個每天隻能排成一長溜,或蹲或坐在牆根曬太陽的老漢,除了那倆見人就笑、沒人也“嘿嘿”著的後生,下來就是“蔫伯”。“蔫伯”也配得上村裏給他的這個專門稱呼。他是在一個冬天從部隊複員回來的。走路時兩手抄在肚上,兩袖口緊緊擠在一起,看不見裏麵任何衣物。棉軍帽沒有帽徽,帽的一翅直直指向天空,一翅又如秋後的莊稼,耷拉下來。綠色的軍裝,不戴領花肩章,裹在棉衣外麵,整個人成了一個球體。不緊不慢地走在街上,就像村邊那池塘上飄著的枯荷葉,被風吹著動了一下。

農閑時慢悠悠的“蔫伯”,農忙時依舊這樣。五黃六月,父親就帶著我們三兄弟下地拾掇,路邊遇見他,一聲“年哥”,一聲“伯”,二聲“伯”,三聲“伯”稱過,他嘿嘿一笑,笑容還掛在黑裏透紅的臉上,我們已經走出了老遠一截。別人家如織布的梭子在路上跑來跑去收割時,“蔫伯”帶著他的老婆,一人一個板凳,坐在地裏一把一把地收割。村裏的人就開始笑話他。那種笑話,還不似笑不會種莊稼的那些教書先生,是把他和見人就笑不見人也笑的後生相比的那種笑話。他老婆被人耍笑得急了,偶爾在人群麵前罵他幾句蔫得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樣。村民們便故意大聲問蔫哥,那帶把的娃是咋來的,他不緊不慢地回答道,一定是我的,你看長相就知道。他的話沒說完,別人重複他的話已經傳出去十幾個人。在大家的嬉笑聲中,蝸牛般的節奏不曾快半分,依舊和他老婆推著架子車慢慢地走。

玉米長一人高時,大家都搶著能在玉米揚花前給地澆上一水,時常有人為爭個先打得頭破血流。“蔫伯”卻不急,沒人搶了他才澆。水泵一開,水道改到自家地裏,自己坐到地的那一頭的大路上等著。等一天也罷,見腳下有水了,水泵一關,慢慢回家。然後任那地鄰家笑問他,把兩鄰的地都給澆了,要不要電錢水錢?

“蔫伯”吃飯還總在院子裏。日頭老高了,早上下地的人回來時他在吃早飯。人們吃完飯又下地時,他還在吃早飯。下地的勤謹人嘻嘻笑著看著他吃飯,他嘿嘿地笑著看街上人來人往。

我的父母每天依舊那麼急急火火,卻不曾講“蔫伯”的慢慢騰騰。

一個夏夜,“蔫伯”串門到我家,不緊不慢地給父親母親講他在青海曬鹽,鹽場白白的一片看不到沿,講青海湖藍藍的湖麵像鏡子望不到頭,講青海湖邊雲在頭頂,白格生生一層,地裏黃格燦燦的油菜花也看不見邊邊,遠處的白雲就和黃花融成了一團團。他講得太慢,雖是好奇,也不知他講到哪裏我就睡著了。夢中我變成青海湖上的魚鷗,不緊不慢地飛著。我躺下休息時,朦朧中又聽他講。他知道村裏人笑他慢,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他自己心裏有杆秤他自己清楚,他掂量得出生命的斤兩。說比起前年趕夜路掉河裏的鄰村人,他不急是對的,比起去年拔草在玉米地裏熱死的老婆婆,他澆地坐在地頭等也不要緊,比起剛蓋好房子就累得去世的二叔,他住破房子也不賴,比起為爭澆地先後打傷住院的鄰居,他舍一溜莊稼也是值的……

我又接著睡去。

後來我回家少了,知道的都是村裏的大事,如那個叔當上了村長,此人多年抬頭看天,總覺自己本事很大,終於當上了村長,大宴親朋,結果當晚沒再起來。那個哥為賭牌的幾塊錢,拍了別人一磚 ,結果進了監獄。那個同學跟鄰家為地裏犁溝不正,提上殺豬刀對著鄰家攮了一下……

可每次回村,見到的他,還是那樣笑著,笑得就像青海的犛牛,任你在公路上怎樣著急趕路,它尾巴隨風晃動,從你麵前走過,不偷看你一眼。

有一天,想起了他的話,他掂量生命重量的話。和生命相比,官啦,權啦,錢啦,財啦,爭啦,比啦,麵子啦,別人的看法啦,都算個啥!

我把這個觀點轉述給著急孫子成長的我母親時,她問我這事真有,你那會兒多大?

吃 飯

老家在古都邊邊,官名“戶縣”,民間卻叫“銀戶縣”。所謂“金周至,銀戶縣”。

向南十裏,拔地而起的終南山高高聳立。終南山下,老子曾講《道德經》,全真道教也曾叱吒風雲,終南山中,至今還有幾千位來自全國各地的修行者隱居山穀,過著與一千年前一樣的生活。向北十裏地,渭河靜默,寬闊的河床,容納著混合黃土的河水幾千年不變地緩緩流淌著。終南山與渭河中間,夾一長溜的黃土地,咋也走不到頭,那才叫一馬平川。這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性格中,同時兼有山的粗獷,水的細膩。

這地方不富,但土地肥沃,加上風調雨順,老百姓吃喝無憂,所以有“姑娘不對外”這個在外地人看來頗有點怪的現象。不過這也好理解,關中百姓,自認為生活在天下第一福地,地球之上,沒有比關中平原更好的地方,誰家也見不得自家女子離開這片好地方去餓肚子。這塊土地上的百姓也厚道。出遠門的男人天明要走,媳婦半夜就悄悄從炕上爬起,在屋外的鍋灶低下煨幾把麥秸柴火,又在案板上和一盆麵,輕輕擀成幾個大圓,烙幾個鍋蓋大小的“鍋盔”。待將出門的男人醒來,嗅得滿屋鍋盔香味,卻未聽見風坎(風箱)的呼哧聲響。等男人下了地,女人已將鍋盔切成許多三角的塊塊,裝進他的褡褳裏。她知道,背幾塊鍋盔饃,在關中平原,走十天半個月不餓肚子。到了吃飯點,男人到哪家飯館一坐,從櫃台取一個大老碗,邊取出鍋盔掰成指頭肚兒大小,邊吆喝掌櫃的給煮一碗湯。掌櫃的也好,總能提供一碗牛油湯湯,加上幾段香蔥,讓出門人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饃,還不收分文。渴了,到誰家的門口,都會給碗開水喝。鍋盔吃完,出門人叫一聲哥嫂都能換盆飯吃:吃飯碗大,碗盆分不開成了當地的“八大怪”之一。出門不容易,關中人,日子稍微過得去,誰也不出個遠門。因久不與外界交流,也顯得有些封閉。困難時期,窮人家借富裕鄰居鬥麥子,還能換個逃難過來的四川或者河南女子當媳婦。外地來的媳婦,也很快能融入這片土地,除了難以改變的口音這一點,吃飯的習慣,也會入鄉隨俗。

這地兒老百姓總有那麼點優越感,開玩笑時常離不開皇上與娘娘。這也難怪,秦川自古帝王都,大戲裏演的是當年在這一片土地上生活過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別看都是種地的莊稼漢,吃飯時,大老碗一端,為一段關公或者秦瓊的往事,能從日在頭頂,論到日落西山。遇紅白喜事,寫個對子都不從書上找,幾個老漢在紙上劃拉劃拉,幾副貼合主家實際的對聯就出來了。到了春節,村人自己編好家中大門、廈子,甚至豬圈、牛棚的對聯,胳肢窩夾上幾張紅紙,慢慢悠悠走幾步,找個鄰家先生寫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