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上種種還隻是就醫術層麵說的。 “醫者仁術”,老梁說,作為醫生,不僅要醫術高明,更要有點人文素質,講點人道主義。
這對老梁可不是句空話!一台手術四五小時,甚至七八小時是常事。而且常常一天不止一台,老梁總是勤瘁奉職,從不言苦。一次術後,他遽然對身旁助手說,“我們這些人都得有胃穿孔的思想準備”。這句似乎突兀的話,不料竟一語成讖,真的不久就應驗了,卻不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恰恰就落到了他自己頭上。
如所周知,醫患之於外科,似乎有種默契,便是術者多半是由患者指名懇請的。鑒於老梁的醫術、聲望,大多數手術就落到了他身上。所謂“良醫之門多病人”嘛(《荀子.法行》)。希望醫術高明的人為自己或家人做手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老梁理解病人的心情,總是有求必應,躬與其事。每天早上九點前處理完院務事宜後就趕來做手術,直到晚上。加之行政、教學、科研的繁冗事務,負荷之重可想而知。
去年3月初,為了給學生做課件以及趕寫關於間質瘤的會議論文,他連著幾個晚上加班,日間還得處理分管的一樁醫療糾紛。身邊的同仁們心有不忍,勸他這一段婉拒一些手術。對同事的勸慰他有些漫不經心。內裏則一副菩薩心腸,心細如發。他說,這些人可憐!因此,無論多忙,總不忍心拒接手術。 3月6日,當天一連做了三台手術。中間隻在手術室外就便填了一次肚子。全天沒能吃個整頓飯。這即使對他這個一向精力過人,習慣於拚命的人來說,手術下來,也已是身心俱疲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裏,他覺得著實需要休息一下了,便蜷縮在沙發上,想恢複一下精力。突然,電話鈴響了,電話那邊急切地呼喚要他到急診科。此時,急診電話對他來說,不啻命令。容不得思考,沒理會家人的叮嚀,匆匆趕回醫院。迨詳細了解了病人的病情後,迅速換上手術服,開始了又一輪的手術。這例手術非同尋常,極為煩難。不是癌症的首次手術,而是複發後的大麵積粘連。腸道堵塞,幾無措手餘地。他仔細的剝離、切除……攻克難點,克服疲勞,直至翌日淩晨才手術告竣。然而,當他脫掉手術服,回到科室,一陣劇痛襲來,以他醫道自判:胃穿孔。就這樣,那位患者解除了性命之虞,而自己卻不得不躺到了病床上,倒成了地道的患者接受醫生的治療。一向緊張、繁忙的老梁這回不得不在病房靜養了。
然而,手術後症狀稍微緩和,尚且纏綿病榻的他並未靜心養病。住院意味著有了固定的去向,慕名而來的患者家人接踵而至,或拿了病曆,或攜帶影像資料,都來谘詢。打著點滴的他依然耐心地給出解答。得便還要審讀研究生的論文,一如此前的梁大夫、梁導師。為了便於為患者診療,他插著氧氣管子,下床帶著點滴為人看病,病床上批改論文。人們說,職業習慣顛倒了他的醫患意識,我想,與其說職業的慣性思維衝淡、模糊了這種顛倒了的醫患關係,毋寧說是這位的責任心和悲憫情懷使然吧。
真太難為他了——他的學生、同仁這樣開頭訴說著那場遭際,那種犧牲精神。這使我油然想到依稀是古希臘希波克拉底在其醫學誓言中的話:“將病人的利益置於我專業實踐的中心,並在情況需要時置於我自己的自我利益之上。”作為醫生,老梁無疑是踐行了這個誓言的。
那天我去醫院,本想再見見老梁,但他又忙著去做手術。適逢梁嶽母住院,梁夫人陪侍,就順便與夫人聊了聊。梁夫人是省古建築博物館的文物工作者。她激賞丈夫的事業心,卻也不無怨艾:老梁太累了,自己年齡也奔60去了。船到碼頭,車到站。該得到的都得到了,工作該從容些了,但老梁總是拚命。言語間,流露了對丈夫的心疼與無奈。是的,就常人眼光看,老梁已成就、頭銜多多,可謂光環縈繞,成績斐然,該有的都有了。然而,這些顯然並非老梁所屬意追求的,非其旨趣所在。此刻,我想起了老梁同事董劍宏主任那“腸胃腫瘤外科”網站上如下的幾句:路上有兩種車,一種是兜風的,行車就是目的;另一種是赴約的,行車隻是手段。我想,對老梁來說,一切頭銜、名譽原不過是赴約途中的風景,不值得留戀。作為醫生、術者,對人類生命的嗬護、對醫學之謎的破解才是他奮鬥不息的目標,也才是他想望的約定與歸宿。
行文至此,想到目前並不理想的醫療氛圍、醫患關係,不禁心生感慨。我想,患者素質固有高低,隻就醫方而言,如何看待醫生這個職業則是醫生素質的一個重要標誌。現代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說:“行醫是一種藝術而非交易,是一種使命而非行業。在這個使命當中,用心如同用腦。醫學這門學科需要整合心智與道德,讓人求新、務實並有慈悲。”準此,老梁的行事庶幾近之,真堪為醫界之鏡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