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真又歎了口氣。天都被她一下子歎得黑下來了!
我們走得太慢了,沒等到她二姨家樓下,天色已經灰蒙蒙的了,她拉我手看著我,好像答案在我臉上——但她卻什麼都不說了,一撒手,扭頭就走,在第一層樓梯上半轉過身補充說:“拜拜!”揮動一下右手,眼睛卻根本沒看我。
這還是頭一遭這麼告別呢,我適應不了,發傻原地不動,看不見她了,似乎還能聽見她上樓——好一陣子我獨自站著,天黑了,我才心情沉重地回家。
我是內心有音樂的孩子,一路上,心裏都在回旋著低沉的詠歎調,對水仙的態度費心揣測起來……
當夜夢裏,我看見水仙在河邊站著,她一個人走來走去,好像在找流水中的什麼,而河水渾濁,轟隆隆響著,衝下來一些斷樹枝、雜草、泡沫,她停下來,站到河水裏,彎腰看什麼,我從馬鈴薯田地裏跑過來,喊她,大聲喊,好像怕她被河水衝走,一聲聲把我自己喊醒了!
——夜色中,我沒開燈,窗簾厚厚的,屋子裏暗黑一片,我的眼淚流出了眼角。
夢境裏的河水,我從未見過。是水仙給我講山穀裏洪水出來的情形。夏季三伏天雨季到來,她家門口會有山洪經過,毀壞一些田地,比如衝走了地瓜秧子和青玉米。她還給我講過馬鈴薯開花的美麗。山洪忽然爆發,夜裏經過家門口,簡直像野獸在奔跑,寂靜中轟隆隆一路跑下村莊……次日早晨,河水安穩了,然後,河流一點點從渾濁到清澈。水仙的描述語言,比作文書上描述得都精彩。
我想我決不能不理會水仙的變化。
媽媽說,你把水仙多帶到我們家裏來玩吧,也可以一起做作業。媽媽曉得水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說水仙好像不高興,媽媽便勸我領水仙回家。媽媽還說給我們多弄幾樣好吃的,曬曬她的手藝。她說到做到,這個我信,而且她烤麵包、做餃子都是一流水平,這肯定不是所有媽媽都能做到的。真應該再讓水仙到我家啊。
可是水仙一口回絕了,“別再費力氣要我去你家,我誰家都不去,你也不是不知道。”她那不必多此一舉的拒絕態度,讓我的熱情瞬間冷卻了。的確,她雖然性格外向,在這件事上卻有點兒孤僻,不但不來我們家,也真的沒去過其他同學家。在這個小城裏,她二姨家是她唯一踏入的家門。
她二姨出家的事情實現了。秋天的葉子剛落下,她二姨已經離開城市,去了外省的一個很有名氣的寺廟裏——這事被傳得沸沸揚揚,濱海小城不大,她二姨也算名人了,畫家出家當尼姑,新鮮事。臨走之前,二姨幫水仙雇了一個阿姨來陪她同住,當然也要做飯菜給水仙吃。水仙媽媽的蔬菜大棚離不開,放棄大棚可惜,所以水仙媽媽對水仙說,等六年級時她親自來照顧水仙,眼下雇人幫忙比較合理,因為這位阿姨也是二姨的朋友,恰好需要房子住,互相有益處,省房租還能得到水仙媽媽付給的一份雇傭金。二姨朋友剛剛離婚不久,房子給了丈夫孩子,她要的是個人自由——據說,她會寫小說,出版過一本書。水仙對這個變化無話可說了,大家都為她學習著想,她還能怎樣呢?總之大人都有合理需求,出家也好,弄大棚子也好,寫書也罷,都不是一個孩子能阻攔的。這是水仙對我說的。
可是,我真的看到水仙臉上有了越來越多的冷漠。孤單的滋味,她品嚐了不少。像過去那樣子哈哈大笑幾乎沒了影兒,和我一起回家的路上,話也不那麼多了。我想聽聽她講山裏故事,她說,你去山裏自己看吧,最好你也天天在山坡上坐著曬太陽,別怕曬黑,能看見聽見許多山上的趣事。她說自己整個暑假差不多每天都在山坡上坐大半天,一個人在山上發呆。
“總算放假休息,你不和爸爸媽媽多親近,你傻不?”我說她。
“他們不需要我。”水仙說。
這是不可能的吧,像水仙這樣學習好又聰明的女兒,還不是家裏的寶貝?
“我也覺得怪。”水仙看著我疑惑的樣子,說,“我在家裏,他們也不和我親,媽媽成天拿著計算器算賬,爸爸悶葫蘆一樣在院子裏溜達,和黃狗親也不願和我說話。我外婆家裏成天煙熏火燎燒香拜佛,我根本進不去門,嗆得慌。能去哪裏呀?山上最好。”
看來水仙真是很孤單。不論在山裏的家,還是在二姨家。學校大概是她最能使上勁的地方了,課堂上,水仙聽課那份認真的神情,連講課老師都專門盯著她講,似乎這樣子課才講得有價值。我從側影看水仙,她那種希望牢記老師每一句話的神情,使我都受到很大的感染,常常因為水仙,我一次次坐直身子認真聽課。
冬去春來,五年級下半年來了。寒假水仙回家過年,回來後沒跟我說家裏的情況。放學後,臉上仍然很少有笑容,常常剛把話說出半句就憋回嗓子眼裏——好像她的外向性格變成內向的了。性格也會變?
水仙的生日在四月份,我想好了,要送她一個禮物讓她好好開心一下。
然而……水仙根本沒有等到四月。
她和我不告而別。最後那天我們放學一起走,水仙竟然給我講了一個笑話,她自己也笑了好幾聲,我好長時間沒聽到她的笑聲了,樂得就地轉圈,還推搡了她幾下。然後她掏出圖畫本送我,說裏麵有給我畫的畫——回家我居然也忘記翻開畫本看了,因為我媽媽正在放音樂,我一聽見“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亨德爾的清唱劇,登時進入音樂境界,把在學校的事情包括水仙,都放置門外了,對亨德爾的音樂越聽越懂得了它的美妙。
但我現在翻閱水仙送我的圖畫本,回憶起來了那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水仙曾讓我收藏一張紙,而且告訴我必須是五十天後打開——我算了算,正好是我生日那天。我以為水仙這樣安排,是想給我一個驚喜。
我趕忙從一本書裏找出這張折疊成仙鶴的紙,匆匆展開——
“鍾童童,我羨慕你有個親媽媽,得到那麼多擁抱。我是抱養來的孩子,不知親爸媽是誰,現在的媽媽隻是希望我念書能考上名牌大學,而爸爸對我實在親不起來。你曉得嗎?冬天回去過年,我說實在不願在這裏讀書和那個陌生女人同住一處了,想轉學回山裏學校。不是我怪,二姨的朋友從不和我說話,隻是給我做飯菜,她比我還能熬夜,屬於黑白顛倒那種人,抽起煙來一根接一根,喝酒也不背著我,我煩透了她那樣子。可我媽媽在我執意要求回山裏的要求多了一些後,她隻說了一句話:那你不如死了算了!童童,我累了,不開心,而且獨自堅持了不少日子了,我不願再堅持這樣的學習——我不是美少女戰士,也當不了市長。你努力吧!”
水仙死得很可怕,她小小年紀,竟然用裙帶子把自己勒死在二姨留下的大衣櫃的門把手上,當時是半夜了,她細致地做成了這一切,一點動靜都沒有。
天哪,這讓我心裏痛,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水仙,此刻,你去了哪裏呢?
水仙,你聽得見我給你播放的音樂嗎?
發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