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水仙:“你長大也當畫家嗎?”

水仙回答:“若是我二姨這樣子的畫家我就不當了,她到處跑,為了錢,很累!”

“你還能怕累嗎?我看你渾身是勁兒。”

“有勁兒也不見得老是為錢折騰啊,我媽弄大棚子不缺錢。我覺得名牌大學畢業後能當個女市長最好了。”水仙的理想嚇我一跳。

那天回到家,沒等媽媽放音樂,我主動聽了一張德彪西的《月光》。

我未來的理想是:在水邊靜靜讀書,不參加考試,隻讀喜歡的書。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去水仙童年的山上走走,那裏一定是個山野樂園。

可是,水仙離去了,我再也沒法到她童年的山上走走了,我受不了看到她童年的地方。

事情真是太蹊蹺了,擋也擋不住的古怪。先是她二姨突然要出家,想當尼姑去,水仙告訴我這個怪事,她二姨連去哪個寺院都確定了。我插嘴,難道她不想畫畫了?水仙回答:這不耽誤畫畫,二姨說也許畫得更好了。水仙發愁自己從今往後誰照顧她上學。接下來,水仙媽媽三天兩頭打電話查問水仙的作業情況。開始,水仙還是耐心和媽媽說話

的,隻是後來由於問得頻繁,水仙覺得無話可說,便頂撞媽媽一兩句就閉嘴不說了。

這些是水仙放學路上告訴我的。我們照樣放學一起走,我仍然送她到樓門口,自己再拐回家。水仙一路上都是話,講她二姨,也講她媽媽,還講一些別別扭扭的感覺——她很敏感別人怎麼對待她,老師的態度,同學的表情……

“你心太細了!別琢磨那麼多,別人是別人。”我說。

“我知道他們瞧不起我,我太土了。”她隻會跟我這麼直接說出來。

其實水仙長得挺好看的,黑眉毛橫臥兩邊,眼睛不大但目光很亮,嘴角邊上有兩個酒窩,笑起來嘴角向上彎。如果她不生氣,應該說她是漂亮女孩,可惜她生氣的時候多,所以嘴角常常耷拉著,麵色陰陰的。她最好看時,是講她在山上的情形,她很喜歡山呢。

“我就學習好,氣死他們!”水仙發泄著說。

我的話水仙根本聽不進去。因為我柔弱的妥協說法,讓她更加生氣,她於是不斷地換話題,打斷我的勸解。實在著急了,她連對我也說了不客氣的話,“你是城市孩子嘛,說到底娘胎裏帶來的洋氣,學習不好前途也不會差!”我沒法說什麼了。

水仙媽媽的話很多,有時中午她能接連打來兩個電話。我想,是不是水仙二姨要當尼姑的緣故呢?一定是媽媽不放心水仙沒人看著學習,才急著多監督她吧。水仙的臉色非常難看,一整天難得笑一下,即使馬路上看見熱鬧的事情,她也並不笑,而是瞥一眼就拉我離開。我故意問她點花花草草的常識,這本來是她很容易津津樂道的話題,可是,現在她不願意細致地描述了,隻是嘟囔一句:“你記性可真不好,我說過了。”弄得我不好意思繼續問了。

我很奇怪水仙幾乎不說她爸爸。我不說爸爸的原因,是爸爸早已不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他在南方做生意——媽媽說他在那裏又結婚了,而且又有了個女兒。爸爸有時打電話到家裏來,問我的情況,不論我接電話,還是媽媽接聽,都會認真說給他,比如我正在讀哪本小說,聽誰的音樂,在學校的學習狀況,爸爸半懂不懂聽後,總不忘問:“缺錢不?”媽媽和我一向回答一致,不缺。真不缺,媽媽有不算低的工資,外婆有退休金,她們都是文化人,不怎麼花錢浪費,不過是買書買碟片看看,吃穿都很簡單。水仙不同,我看她的衣裙都非常新潮,她二姨家擺的東西哪樣也不是廉價的。再說,水仙媽媽打電話來,一說大半個小時,可見不用考慮話費多少,說夠了算。那她爸爸也會是養殖大戶之類的吧?

“我爸爸悶頭不響,怕我媽媽,別提他。”水仙多一句不說。

怪不得水仙想當女市長啊,她覺得女人就該很能幹。

我想這麼能幹也沒門,我得承認,我不是那塊料。媽媽也從未指望我有多大出息,用她的話說,“童童,我希望你一生平安就好,學會虛心、虔誠吧。”外婆要求更少了,“咱童童做個溫順的孩子就行了。”

是的,我確實沒有和誰頂撞過,老師無可奈何地刺激我幾句時,我聽了也不吭聲,默默忍一會兒,等老師失去說我的興趣,我給老師敬個禮才跑開。

水仙經常惱火我這副窩囊樣子,教我怎樣對付老師。我就笑笑說,“對付她幹啥啊,她對我沒有惡意,隻是我太讓她失望了吧,是我不好。”水仙白了我一眼,搶著往前快走幾步,需要我趕緊小跑一下,追上她。

四年級時,水仙的學習成績直線上升,眼看著快進入班級前三名了。期末考試公布分數,她語文成績單科第一名,隻是數學分數低了點兒。我祝賀她,她卻說語文不是個穩定分數,算不上什麼第一。她這份要強的心勁兒,我簡直是服了。

入秋我們進入五年級,開學從山裏回來的水仙,精神有些蔫,明顯地瘦了一圈兒,而且臉曬得很黑。放學後,我跟上她,她攔我一下,說,鍾童童,你自己走吧。

我第一次對她來了衝勁兒:“水仙,你發神經啊!”執意和她並排走。

她沒反駁,低頭不語,似乎有心思。走了幾步後,她抬頭看著遠處,說給我聽,更像是自言自語:“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像你一樣什麼事不著急就好了。”說完,她忽然蹦得很高,去跳著摘一片樹枝上的葉子。

水仙躍起一跳的姿勢,優美健康,真是讓我難忘。她的動作總是輕靈好看,像風中的小樹。

我有些納悶。她一向覺得我慢性子讓人愁得慌,怎麼忽然誇起我來?我站住了,背倚著一棵白楊樹,說:“嘿,天鵝羨慕一頭笨鵝了!”

“你了解什麼笨鵝啊?我在你們這個城市就沒有看見過誰家養鵝!我家有一群鵝,鵝才不笨呢,它們安安靜靜地吃草或者站著看熱鬧,不像狗那樣惹是生非,也不像雞鴨亂嚷嚷說廢話。你知道嗎?鵝看得懂人的表情,還看得懂天氣變化呢,鵝是有智慧的家禽,每一個動作都有分寸感,從不冒失莽撞。你呀,哪裏有鵝聰明,你是很像忠誠跟著人的小花狗,哈哈……”水仙笑得前仰後合,打破了剛才那種沉悶氣氛。

這樣才好,我願意看水仙歡喜起來的樣子,她不悶悶的了,我便忽略不計她說我像小花狗。天天和她膩在一起,居然被她說成小狗了,我冤不?

好吧,水仙,和你在一起有這麼多樂趣,被你罵一句也是快樂的。我笑著挽起她的胳膊拉著她往前走。水仙講什麼都講得清楚生動,你看她嘴巴裏說鵝,就是和我們這些城市孩子對鵝的認識不一樣,因為我們是從書本裏了解的鵝。唉,是我們的知識有局限呢。而我從水仙口裏多知道了不少動物和昆蟲的真相哩。

但我要問問她,為啥她剛才歎氣說了那麼句成語呀?人心不足——這是大人才感慨出來的。

沒等我問出來,她的神情已經瞬息間晴轉陰了,兩眼又有點發直,秋霜提前打蔫似的,看我一眼時,眼神居然有種驚覺和狐疑。我真的著急了:“水仙,你怎麼怪怪的了?”